凑合活(249)
他经历了昨天那一遭,外表看起来倒还是年轻, 但语气和神态却不自觉地沉稳许多。
以前只跟着严律屁股后头出活儿, 也算经历过生死,但这生死一旦挥刀向自己身边亲近的人, 痛感总和以前不同。
经历过这种痛,他就从孩子被迫蜕变了。有点儿像是砍去了那层“婴儿肥”, 活生生给雕琢劈砍成了个成熟的模样,这种非自然成长的劈砍来的又快又效果拔群, 只是每一处都透着血色。
等严律和薛清极见到肖点星的时候, 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特殊病房旁边儿有一处小休息处,肖点星就坐在角落里,身体前倾绿毛脑袋低垂, 两个手肘撑在膝盖上, 两手交握,拇指死死扣在肉里。
隋辨这会儿已经完全缓过来了, 沉默地坐在肖点星身边儿陪着,见严律等人过来便站起身走上前。
几人往外走了走, 跟肖点星拉开些许距离。
严律暂时收回落在肖点星身上的目光,低声问隋辨:“你怎么样?”
“耗损过度,休息休息就能行。”隋辨道,“这话昨天年儿、老棉、老太太一堆人都挨个儿问了我一遍,我嘴皮子都回麻了。”
不等严律再开口,薛清极的声音响起:“他坐这里多久了?”
严律侧头看一眼,薛清极脸上没多少表情变化,目光在肖点星石塑般的身上扫过。
也就是这扫视让严律抓到,发现小仙童对这些小辈儿其实还是挺上心,却偏要端出个毫不在意的架子。
隋辨叹气,用极低的声音道:“从肖揽阳拉过来开始就这样了,肖叔没拉过来就已经……医修那边儿当场就下结果了,他也没反应,后边儿老太太和鹿姐都过来过,和他说话他也没反应,跟傻了似的。”
顿了顿,隋辨自言自语道:“谁遇到这事儿不傻了呢?”
他打小父母早逝,后来爷爷也没了。
这一帮小辈儿修士里,隋辨是早早就经历了这种命运的磋磨的人。
严律想到这茬,心里不怎么好受:“你搁这儿坐着陪他多久了?他一口吃的都没吃?”
隋辨苦笑道:“别说吃东西了,喝都没喝一口,要不是修士早受不了了。”继而又道,“我反正暂时也没事儿干,陪他待着也挺好,省的真想不开了……”
正说着,耳边传来一些动静。
几人转头一看,见原本一直低着头的肖点星终于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他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抬头看到几人时愣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开口道:“严哥,年儿。”
声音跟劈开了的柴似的粗糙,嘴唇爆皮,两眼布满血丝,打小养出来的少爷相此刻早已无影无踪。
短短一天一夜,这曾经最没心没肺的肖家二少爷就仿佛被塌下来的天给压扁了。
严律见他这样吓了一跳,连薛清极也不由皱起眉。
“你,”严律咬着烟,因为在医院所以也不点,那烟被他咬的上下晃了晃,“……老坐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那些什么“身体好点儿没”“怎么样”之类的话,严律是半点儿也问不出口。
就这模样,光看一眼就知道好不好了。
肖点星分明好似已痛苦到了极点,却偏偏两眼干涩,没有一滴眼泪,只点了个头,反问道:“我听说大胡他……”
在仟百嘉时场面混乱,肖点星并没有进入仟百嘉内部,而是一直在外边儿支撑剑阵。
胡旭杰的死讯应该是后续其他人说起时听到的,尽管当时肖点星已经没了多少反应,这话却依旧记得。
提起胡旭杰,佘龙的情绪又落了下去,严律之前刚按下的隐痛此刻又有发作的趋势。
但事实并不能改变,妖皇对此一向清楚,只点头道:“他服用了很久快活丸,在仟百嘉内因净地催化而几近成‘蛹’,但也算死在了出活儿的路上。”
他说的直白简洁,并不回避死亡。
肖点星的身体抖了抖,声音沙哑道:“在仙圣山那会儿,他抱怨我把他原身当马骑,说有损妖族脸面。我说大不了等回去了,他带着他女朋友去我家的温泉酒店玩儿几天,或者去旅游,我请客……这还没兑现呢,他走的倒是挺急。”
他声音平静的近乎麻木,听得人心里难受。
“还有这茬?”严律笑了笑,咽下喉头苦涩,“但死这种事儿是这样的,谁走的都很急,万物生灵,都是一样,能见一面儿有时候已经很难得了,你明白吗?”
肖点星忽然道:“严哥,对不起。”
这话让严律愣了下。
“对不起,要不是我爸跟我哥……我们家的丹场……”肖点星急喘了几口气儿,苍白的脸颊泛起激动的红,“很多人都不会死,很多妖也不会死,大胡,孙叔,老棉的腿,老太太的手——”
他话未说完,就已经被严律按住了脑袋。
妖皇的右臂上云纹缭绕,肖点星想起第一次见面那会儿,他就盯着这条花臂羡慕得要死。
从没想到这只手会有按在自己头上的那天。
妖的掌心,原来和人没有区别。
热,坚定,包容,平和。
从上压下,把他的魂儿按进了身体里。
“都过去了。”严律说,“都过去了,孩子,没人怨你。”
肖点星只感觉自己麻木的四肢终于有了痛感,血液终于在体内流转,冲击的掌心和脚底发麻。
鼻腔中也终于能嗅到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
好像漂浮在空中许久,终于回到了人世,终于要开始面对死亡和真相。
他听到严律平静道:“但你心里的坎儿,只能你自己跨过去。我是妖,不知道你们修仙的都修什么,但你不可能就一直坐在这儿就算修行了,对吧。”
他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扒拉了两下,按在脑袋的手挪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严律不再多话,看了眼薛清极:“孙化玉在病房里头,我先进去看一眼,你在外头等会儿?”
薛清极见他这挤眉弄眼的样子就搓火,但皱眉看一眼肖点星,又忍下了这口火气,对严律“嗯”了声。
想进病房需要有人带着,严律朝佘龙扬扬下巴,俩妖朝着肖揽阳的特殊病房走过去。
听到身后沉默片刻,传来薛清极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你的剑呢?”
严律悄默声地回头看一眼,见肖点星愣愣地看着他。
“你的剑呢?”薛清极难得好性儿地重复了一遍,“难道已经连自己的剑都不记得了?”
这话颇有些冷嘲热讽的意思,肖点星抿起唇,不明所以地化出自己那把“揽星”。
再看这把剑时,心境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脑中刚浮现起再仟百嘉时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就感觉一只手挑起他的剑尖。
薛清极的声音很低,却很沉:“事情尚未了结,有它在,你的怒火和悲愤就总有宣泄的方式。”
肖点星浑身一震,抬眼看向他。
“今日起,剑就是你最握得住的东西了。跨不去的坎,便持剑劈碎了试一试。”薛清极看着他道,“握稳了,别放下。”
他语调是一贯的温和疏离,和除了严律之外的任何人都好似隔着一层。
但这话里的意思,却像是给肖点星起了一道照明的符。
光虽不大,却很亮,让他看清了自己手里竟然时刻都握着的东西。
肖点星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的剑,但下一秒,心里的东西却终于炸裂开,忽然哭出声来。
泪水从原本干涸的眼眶里流出,鼻涕也来不及擦,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嚎啕痛哭。
疲惫、委屈和悲痛全部席卷而来,肖点星的哭声撕心裂肺、声嘶力竭,连带着隋辨也红了眼眶,跟着肖点星抱头痛哭。
薛清极万没想到自己头回安慰小辈儿,竟然把人给安慰哭了,眼神慌张地看向严律。
剑修和妖皇的目光在空中撞上,就瞧见妖皇当即装作眼瞎耳聋,一摆手脚底生风地窜进特殊病房,把哭的稀里哗啦的仙门小辈儿丢给薛清极这个仙门老年人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