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道(62)

　　封净来到云盘西苑，门扉虚掩，他还没靠近就自动开了。
　　这地方构造像个大型四合院，中央天井非常宽阔，阳光垂直倾泻，小方塘上波光粼粼，映射在石桌边坐着的两个人身上。
　　正是宋怀然和楼珏。
　　宋怀然没穿道袍，雾灰色的复古盘扣常服，跟他的气质倒挺配的。
　　楼珏还是一袭飘逸白衣，原本背对他，听到动静时微微侧头，耳朵翕动。
　　“不是外人。”宋怀然道，朝封净莞尔，“过来先坐一会儿，我在给楼公子治哑疾。”
　　说话时，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有第三个人在场也好，封净一时间还拿不住怎么跟宋怀然相处。
　　桌上摆着一个描金绘景的长木盒，封净坐下时瞟了眼，里头摆着几个白瓷药瓶，几把刀，还有条挺眼熟的青灰绸带。
　　是长绫。
　　宋怀然手里是团隐约带着些肉色的半透明胶体，果冻般微微摇晃。
　　这时楼珏抬手，指腹在锋刃上划过，沁出的血珠落到胶体上。瞬间血液如经脉遍布，通体鲜红，赫然是一截舌头。
　　宋怀然道：“张嘴。”
　　他一手卡住楼珏下巴，二指挟着软舌放入楼珏口中，用力摁压几下。
　　楼珏微微蹙眉，等宋怀然松手后以拳掩唇咳嗽。
　　一开始是没声的，渐渐发出一些嘶哑的动静，许久才恢复正常。
　　“可能会有点难受，太岁需要时间和你身躯完全融合。”宋怀然温和道，“感觉如何？”
　　楼珏喉结微动，薄唇轻启：“多谢。”
　　……虽然略显沙哑，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少年音色，封净惊住了，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种哑巴开口的奇迹。
　　“至于你的眼睛，一时间我还没想到办法。”宋怀然手指轻击桌面，把长绫拿给楼珏，“先用这个遮挡，只要隔绝阳光，蛊毒就不会发作，”
　　楼珏点头接过，准确地缠在头上遮住眼部，在后脑打了个结。
　　他的样貌确实优越，脸上那道狰狞疤痕不见后，光是下半张脸就很吸引眼球，身上那股矜贵神秘的气质更明显了。
　　宋怀然起身道别，封净便跟着离开。
　　出了云盘苑，宋怀然问他：“来找我是有事吗？”
　　日头晴朗，阳光和煦，初冬时候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他们走的路僻静，几乎遇不到什么人，封净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顾虑。
　　“怀枝姐给我说了，关于我的身世。”封净停了下来，背靠着栏杆看向宋怀然。
　　宋怀然脸上并无意外：“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封净答非所问：“你怎么跟她说的，她就是怎么跟我说的。”
　　闻言，宋怀然笑了起来。
　　他双手凭栏，眼皮半垂，目光虚虚落在悬崖下方薄雾缭绕的峻岭云海。封净偏头，恰好看到对方起伏秀致的侧脸，鼻梁非常高挺，有一点不太明显的驼峰，让这张精致温和的脸上看起来多了几分坚毅。
　　“你恨我吗？”封净突然问。
　　宋怀然唇角笑意不减：“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封净表情淡淡的：“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里的风有点大，宋怀然半长头发被吹得有些乱，他随意往后捋了一把，平静道：“如果你指的是你的父母将我买来替换你这件事，那你多虑了。不知者不怪，何况我本来也没有恨过任何人。常言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过去已经过去了，希望你不要为此愧疚痛苦。”


第48章 小露一手
　　也许宋怀然说这话是发自内心，但却让封净未能宣之于口的愧疚更加强烈。
　　“我有个疑问，”封净喉结微动，“师祖既然一开始就知道你我身份互换，为什么不早说？”
　　宋怀然轻轻摇头：“师祖不曾告诉我为何，只下令让我找你。”
　　“找到了，然后呢？”封净咄咄逼人。
　　宋怀然看了他一眼：“他希望你能回来不妄山修行。”
　　封净眼里全是警惕审视：“偏偏在我离开十五年后？中间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主意？”
　　他语气实在算不上好，宋怀然沉默了许久，幽幽道：“你进过水宴的须弥幻境，那里面的任何一个神仙，能力都不及师祖。我当真没有那种可以揣测他心思的实力。”
　　这不是一个正面回答，封净深吸了口气，放弃刨根问底。
　　“如果我不留下来呢？”封净轻声道，“他会惩罚你吗？”
　　宋怀然表情恬淡：“这倒不会，神谕是找到你，我已经完成了。”
　　这漫不经心的口吻，似乎不太在意封净要不要留在不妄山。
　　封净皱眉：“你之前一直想方设法引诱我学习道术，我原本还纳闷。昨天怀枝姐跟我说了之后，我以为你的目的是希望我跟你换回来，你才好离开。”
　　宋怀然笑起来：“果然被你看穿了……你根骨过人，要是愿意修行一定能得道。但你表现得太抗拒，如果本心不向道，那修不成的。至于换回来一说……我倒没这么想过，你的去留，不会影响我的去留，我这条命已经属于不妄山。”
　　封净：“那我在这儿有什么意义？”
　　他其实是抱着一种类似“还债”的思想，准备留在不妄山换取宋怀然自由身，再把这些年攒下的资产予以赠送，哪怕宋怀然挥霍无度，也足以潇洒余生。
　　毕竟他们一家都亏欠宋怀然，父债子偿，封净不会推卸责任。
　　可宋怀然这个意思，让封净所有的打算都落了空。
　　紧接着宋怀然非常平静地说：“修道之路清苦孤独，你如果志不在此，强留下来也不过是毁了你。所以你大可随心自处，我在不妄山没有受过委屈，这里是我的家。”
　　封净表情严肃：“宋怀然，你最好不要在这件事上故作大方，我会当真的。我对这里没有任何感情，对修道也没有任何兴趣，如果留在不妄山不能对你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好处，那么我会走。如果你需要我用其他方式补偿你，大可直言。”
　　宋怀然极轻地叹了口气：“你没有亏欠我什么，不用补偿。”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封净也只能沉默。
　　恰好有个小道士来找宋怀然，后者便跟着离开，只有封净留在了原地。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仅剩的半盒烟抽完也想不明白宋怀然究竟在唱什么戏。
　　到底是欲擒故纵还是真心实意？
　　从第一次见面，封净对宋怀然的感官就不太好，看这人的时候总有种雾里看花的虚幻，绝对不似外表那么人畜无害。
　　傍晚时分，饥肠辘辘的赵祁终于等到了封净回来，对方进门的那一刻他立马从床上蹦了起来。
　　“妈的你再不回来我就要饿死了。”赵祁愤慨道。
　　封净给自己倒茶，随口道：“你饿死关我屁事，老子又不是养猪的。”
　　赵祁：“……有点兄弟情行不行。”
　　封净喝了口茶，施施然坐下：“人畜有别，等你修炼成精了再来称兄道弟。”
　　赵祁翻了个白眼，走过来几步，五官突然皱成一团。
　　“我靠这是抽了多少？”他嫌弃地后退，“劝你尽早戒掉，抽了十多年吧，肺里全是烟油，阿美莉卡知道了都得来攻打。”
　　封净没说话，后脑靠着椅背仰头看着横梁发呆，脚抵在桌沿微微摇晃。
　　赵祁一屁股坐在桌上，抬膝碰了碰封净的腿：“有心事？”
　　封净双眼无神盯着虚空，没头没脑来了句：“我在考虑要不要半路出家。”
　　“当和尚？”赵祁随口接过。
　　封净斜斜睨他一眼。
　　赵祁耸肩：“你爹妈是道士你就得是道士？还是说不妄山有个皇位非得你继承？没这个道理。我在这儿的这些天啊，发现他们的生活真的很无聊，比起外面就像两个世界，咱们从小都在外头长大，何必非得回来受罪呢？再者你的爹妈——已经不在了，那你更没有回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