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道(40)
“你还是不认错?”她沉声问。
木青归冷笑:“我何错之有!”
顾润:“我告诉过你,水宴是我点化仙灵,天源碧海助她飞升,是天道满我功德。你要算账,怎么不算在我头上。”
木青归忿忿道:“你少为她开脱。”
“这是其一。”顾润从主位起身,“其二,你明知水宴是拿了你的天君令下界,却还故意生事,重惩了南天门守卫。我刚刚去看了,各个被你打得体无完肤。”
她走到木青归身边,神色疲倦:“青归,几千年了,你和烽儿都是我亲自抚育,为何只有你总是长不大。帝父曾讲,等你兄弟二人长成,可以与我共同担起六界——”
木青归突然嗤笑:“帝父不是这么说的。”
他盯着顾润,脸上带着自嘲和不甘:“他说的是‘你两个弟弟灵脉相冲,在母胎里水火不容,彼此耗损,伤了根骨。二者将来都难成大器,无法飞升仙尊,六界命数仍旧只能系于你一身。至于他二人,为父不愿浪费心力,今后如何全凭自身造化’。”
顾润有些错愕:“你为何——”
木青归嘴唇颤动,咬着牙强忍泪水:“我为何知道?一千七百年前,我艰难化成人形,你去求帝父,让他为我注木灵固元。我当时只有——这么高。”
他伸手在腰间比划,“躲在凌霄殿柱子后面,你们谁都没发现。”
殿内一片寂寥。
顾润闭了闭眼,轻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和烽儿是双生子,偏偏你血脉返祖,三千年凝不出人身,帝父有此顾虑并非绝情。再者仙途漫漫,各有境遇,你二哥自小勤修苦练,如今也颇得帝父青睐,唯你自甘认命,事事仰仗他人。”
“我自甘认命?”木青归大笑,“你听过那些天官怎么议论我的吗?你体会过无论怎么努力都在原地踏步的滋味吗?你知道当面对你谦卑恭敬的人、转背就能笑你是个废物吗?哦,也对,你是天赋异禀、颖悟绝伦的太子殿下,天命所归,六界谁不敬你,你怎会知道呢。”
他的声音尚且青涩,吐出的话语却字字诛心。
有那么一刻,顾润真的想动手教训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弟,可见木青归满脸泪痕,她那一巴掌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去。
“最开始的时候,洄颂神宫并无天河支流。”她声音嘶哑,“我幼时体弱灵强,为了淬炼身躯,频频下界降妖除魔。每次归来都在承天湖净体,经年累月,直至流的血染红湖面。于是我让天河七支改道洄颂,填平承天湖,后来那里长出绿萼,就是从小我带你识字修行的梅竹苑。
“你与烽儿出生后,我总以为你们也要走这样的路,提前将栾庭修建在天河十六支上……你却从不曾似我那样用过。”
木青归咬着下唇,眼泪断线般的珠子往下掉。
“我生为太子,却不是生而能当太子。为了配上这个位置,我流的血汗你无法想象。青归,我自认这些年对你悉心照顾,有求必应,却不想将你教得怨天尤人……罢了,是我期许过高,从今以后我不再管束你,随你去吧。”
顾润叹息,绕过他走向殿外。
刚迈出两步,身后有人重重抱住她。
木青归埋在她后背哽咽:“长姐……呜呜,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顾润攥着自己腰间手臂,挣扎许久,还是没狠心拉开。
…………
天界夜长,水宴在碧虚御府外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又来到天河干流分支地。
绿萼仍在盛放,树下靠坐着一个人,那个轮廓水宴太熟悉,她脚步一顿,以为是自己魔怔了,缓缓走近。
那人偏头看来,露出一张清艳淡漠的脸。
“……殿下?”水宴有些错愕,“为何在此?”
顾润有些疲倦地阖眼:“路过,歇脚。”
水宴初明自己心意,乍然见到顾润,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挨着顾润,小心翼翼蹲下,看着对方姣好秀致的侧脸,问:“殿下,你怎么了?”
顾润:“什么怎么了。”
“你似乎……不开心。”水宴斟酌道。
浓长的眼睫颤了颤,顾润虚视远方云雾,语调低沉:“我方才从栾庭回来。”
说完便停住了,她并无向人倾诉的习惯,几万年踽踽独行,早已习惯了呆在暗处自舐伤口。
水宴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想了想,温和道:“你不要生三殿下的气,实在不行,我以后躲着他一点就是了。”
顾润偏头看她。
水宴被她这样盯着,一张脸又很快变红。
她的目光躲闪,顾润却笑了笑,食指在她脸上轻轻戳了一下。
“你跟我说话,为何老是脸红?”她的声音清亮温和,“怕我?”
水宴本能辩驳:“不是怕你,我是——”
她对上顾润有些好奇的目光,抿了抿唇。
“我不告诉你。”水宴声音细如蚊呐。
顾润也不恼,浅笑着摇了摇头。
她的鬓发出缀了几粒水珠,想必已经在树下坐了许久。
离卯时还有一会,水宴劝她回去,却被拒绝。
先前相柳来报,木青归惊慌失措,生怕顾润真的再不管他,死活赖在洄颂神宫。顾润有心晾一晾他,不打算回去。
水宴听了,试探道:“那……殿下不如去碧虚御府歇息?”
顾润本想回绝,可见水宴仰头看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嗯了一声。
水宴带她回到碧虚御府,当值侍卫认识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登时吓得一激灵。
“不必声张。”顾润抬手,止住对方揖拜。
碧虚御府规模并不大,还碧归墟后其寝宫也跟着沉寂,水宴把人带了回来,后知后觉府中并无闲置厢房,最后只能把顾润带到自己寝宫。
她让顾润到床上小憩,后者谢绝,合衣侧卧在榻上。
“无妨,我就在此歇息片刻。”顾润揉着额心,莫名感到疲惫,似乎在为自己的失常找借口,“让你见笑了,我快两月不曾合眼……今日辗转奔波,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水宴把香炉内的静心香换作安神香,抱来狐皮大氅为顾润盖上。
“殿下安心休息。”她蹲跪在榻前,细心掖好边角。
或许是安神香有奇效,又或许是周遭气息熟悉,顾润竟然真的很快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正是卯时,睁眼看到陌生帷幔珠帘,顾润顿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
神智还有些混沌,右手不能活动,低头,发现水宴席地而坐,头枕在榻边,掌心还紧紧攥着她的袖袍。
顾润试着抽回,才刚有动作,水宴就蹙眉,低声发出呓语,手里却攥得更紧。
顾润无奈,只能小心收手,把外袍留在榻上。
这里水宴的气息浓重,必是其寝宫,架上尚挂着在人界买的衣裳。
非礼勿视,顾润本无意多看,正要出门,却瞥见书案上那盏静静燃烧的孔明灯。
油纸朦胧,但上面描绘的女子眉目清晰细腻,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含情脉脉地望着顾润。
分明是她。
顾润脚步生生停住,思考自己几时有过这副温软和顺的模样。
她有些疑惑地走去,发现水宴还对这盏孔明灯用了隐匿术法,奈何她修为比顾润低太多,这才被一眼看穿。
顾润端详了这盏孔明灯许久,上面的自己凤髻花簪,耳戴珠鬟,除去那张脸,真是半点不相像。
岸上还散落着其他折叠的孔明灯,顾润一一观察,水宴竟在每盏上都画了自己。
发服各不相同,但都是温婉柔美的模样。
顾润有些诧异,不曾想水宴这么厌恶读书,画工竟如此了得。
她们从人界归来只分隔了几个时辰,莫非水宴一回碧虚御府就开始画自己?
想到这,顾润心头生出一种极陌生的情绪,她难以描绘,但水宴偷偷画自己这件事,让她莫名有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