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俱乐部(54)
乐甘:“?”
“怪不得主君在庐城都记挂着你们。小仙,你心也太大了。”一枝指指乐甘的心口,“热干面最怕水。”
一碗上好的热干面,讲究面条弹韧皆俱,麻酱挂面均匀,酸豆角、萝卜丁、葱花香菜跳跃其中——若是沾了水,则面软酱稀,小菜也会被泡透,口感全无。
“你见到你那相好……”一枝顿了顿,改口道,“见到那小江的那日,他是不是朝你的脸上喷了几口水?”
乐甘眼白上翻,仔细想了须臾。
记忆铺天盖地地涌到眼前:当时江念博好像真的在喝水,听自己说明了仙男身份,惊讶得连着喷了几口水到自己脸上。
一枝将奶茶举到他眼前:“你我初遇那天,其实我已经觉察到你的灵术,只是当时你管我叫‘臭流氓’,害我一口奶茶喷上去,啪,你的灵术又没了,你现在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乐甘脸色比出租屋的墙面还白,在舌头彻底打结前,用尽力气喃喃:“我竟然已经不是仙男了吗……”
“这世间龙生九子,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仙界亦是——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你珍惜你的灵术,却也有小仙心意已决,上赶着当凡人呢!”一枝轻嗽了声,“此仙你再熟悉不过——面窝小仙。”
怪道爱油近来一直在打探关于归灵术的一切;乐甘串起了前因后果,原来面窝妹苦寻上仙,是想要灵术彻底消失。
“为什么?”他声带发抖。
问题出口的瞬间,其实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只听一枝答道:“面窝小仙自愿舍弃修为,只盼能与凡人白头今生。”
“唉!以前跟着主君念书,主君最爱六一居士那句‘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1),何止人间,仙界也有面窝小仙这般情种。”话毕,他又长吁一声,“你说为什么?”
他总觉得,说不定做凡人也没那么糟糕,也有乐趣可言。
乐甘似被封印住,嘴唇翕动着,却怎样也回答不出,只怔忪地看着一枝。
上仙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一样凿在他耳中,敲得他心脏生疼、头晕眼花。
一枝喝完了整杯奶茶,直看进他的眼睛里:“你真的要恢复灵术?我瞧你同那凡人相好,若能长厢厮守,也是美谈一桩。”
“小乐甘……”
屋内传来断续的梦呓。
“我……悔……”
江念博翻身,手臂在床单上划了两下,扑了个空。
敲击声停了。
山重水复一般的穿凿感和眩晕感过去后,乐甘闭眼凝神。
可是眼前露出大片清明,身躯也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向下望去,他看见蓊郁的江科大校园中,“绝望坡”热闹非常。正值下课时分,学生们或骑着电驴,或气喘吁吁地徒步行于长路之上。
攒动的人头中,一个学生连同小电驴歪在了路边,电驴发出电量低的“嘀嘀”报警声,上头滚落的纸箱早已支离破碎,露出内里的电脑主机。
乐甘定睛一看,是江念博。汗水从他的鬓角滑到脖颈,又打在纯白无染的T恤上。
“哥哥!”乐甘惊呼。
然而江念博浑然不觉,兀自捶胸顿足了一番后,吃力地将电脑搬到老电驴的脚踏板上,推着老电驴徐徐前行。
转眼云过天舒,阳光像把利刃,刺得乐甘大脑一片空白。
再回过神来时,他飞到了“江城科学技术大学2013届博士生毕业典礼”上。
江念博身披博士学位服,正笑吟吟地接受校长的拨穗,红黑二色的博士服将他的眉眼衬得更加英气。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刻,一个灿烂的笑定格在他脸上。
乐甘继续向前飞行,江念博第一天上讲台给学生上课、为了申请基金熬夜写本子、评上教授、有了自己的独立实验室、为了学生的论文操碎了心、光荣退休后收到了“桃李满天下”的锦旗……一个又一个瞬间,在乐甘眼前掠过。
至此刻,他才明白,这是没有遇到自己的、江念博的一生。
平凡、俗气、泯然众人。
却热闹、鲜活、快乐圆满。
一场谵妄的幻境。
然而又无比真实。
他沉静地抬眸,握住奶茶的手指微微缩紧。
不知为何,“你是唯一的变量”这句话,在耳畔流星般划过。
“上仙,我愿恢复灵术。”他淡淡地笑着,像是在说重要的事。可这件事,仿佛又与自己无关。
“好。”一枝终于开口,“但此术风险颇高,一体一论,偶尔会有灵术恢复不佳、须得重新修炼的情况。我问你,若是让你回结界中重新修炼,直至灵术彻底恢复前都不得出结界,不能回人间,你可愿意?”
密集的信息像寒气一样扑面而至。乐甘眉头动了几下,却不敢看一枝的眼睛:“需要多久?”
一枝掐着手指算了算:“不好估量。按照凡人的算法,几日也有,几年、甚至几十年也有。”
屋中的江念博又翻了个身,一枝生怕打扰,压低声音道:“你且想好。”
天色渐暗,走廊气温愈低,乐甘手中的奶茶彻底冷了下来。
他却紧紧捂着,仿佛在温暖一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
“我意已决。”良久后,乐甘回屋收拾了些杂物,又从江念博外套口袋中拿出一串钥匙,往外面走,“只是麻烦等我片刻,我要去【乐甘面】一趟。”
一枝没有等在原地,而是与他同行:“还有愿望未竟?”
出了走廊,二人才发现天空纷纷扬扬坠下雪花。远处光湾街的排屋融化在暗雾之中,黏糊,却又渺茫。
看着乐甘的黑发逐渐被洁白雪片覆盖,一枝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两处同淋雪,也算共白头。(2)
只一瞬间,一枝却又想到面窝小仙。
——那个四处奔走探听自己消息、最终却一脸决然、愿意舍弃全部修为,只求做凡人的姑娘。
*
江念博醒来的时候,天色仍是暗着。
他举起酸痛的胳膊,揉着略肿的眼睛和嘴唇,心生怪异。
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古怪的觉了。
几个月以来的劳累让江念博的生物钟十分准时,睡得也十分沉实,一夜黑甜是常态。然而这次却不一样,破碎而诡谲的梦境,电光朝露一样攻击着他。
梦中不断有人流泪、亲吻自己,靠近又远离。
来人的脸,他却又看不清。
江念博看了看表,全身像通了电一样,倏然坐起——自己这一觉,竟然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四点半!
拉开窗帘,天地被灰白席卷,细小雪籽砸向玻璃,黏在上面苟延残喘,不肯消融。
电流这才蹿到他的大脑,他试探地喊:“乐甘,小乐甘?”
回应他的是雪籽的沙沙声。
也是,自己睡了这么久,乐甘一准在店里忙着。
江念博来不及细想,简单洗漱了一下,穿上外套就匆匆出了门。
任何难题,只要饱饱地睡一觉,醒来后都会大事化小。
路上江念博想着被三哥骗走的钱,心情竟然比预料之中要轻松。事情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警察正尽力追回损失,哪怕要承担一切付诸东流的最坏结果,自己的身边,好歹还有乐甘。
过去一年,他的生活好似一扇超重的电梯,不断加速下坠;而乐甘轻飘飘地出现,云朵般托住了这扇电梯,让一切紊乱的重归秩序,让他此后的路有迹可循。
江念博顿住脚步。
时近傍晚,正是晚餐高峰期,然而【乐甘面】大门紧闭,门口的小黑板被雪水打得透湿,可【今日歇业】四个大字仍然清晰可见。
字很漂亮,也很陌生,和乐甘那手狗刨的字截然不同。
谁写的字?乐甘又在哪儿?
很快他掏出手机,按下了【1】——那是他给乐甘设置的快捷拨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