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俱乐部(173)
“你想问为什么我妈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是吗?”易念成总能轻易猜到一枝心中所想。
一枝愣了愣,点头:“因为穷?”
“并不,”易念成道,“恰恰相反,早几年,我妈妈过得还挺好的。”
因为种种原因,易念成从小学就开始寄宿。
刚一米出头的小不点,在理应和父母撒娇、嫌弃麦当劳的薯条不如肯德基好吃的年岁,就明白了一些残酷的道理——外面不是家里,不能乱发脾气;寄宿的阿姨做什么就吃什么,不好吃也要吃;晚上睡觉不能踢被子,否则第二天早上起来要拉肚子。
学生年代,他每逢周末才能回家,和母亲相处的时日其实并不多。
难得的团聚时光,母子二人都倍加珍惜,母亲也常常会一边带他认画,一边述说自己那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易念成不断回忆着母亲的述说:“我妈妈因为画工好、模仿能力强,什么都能画,画什么像什么,大学时就靠帮人画仿品赚到了不少钱。她在师范大学艺术系有个外号,叫‘人肉扫描仪’。”
“令堂画的是……仿品?和你办公室这些画一样?”一枝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他望着墙上的百家名作,忽然知道了几分。
易念成嗯了声:“我问过妈妈,她说那时候,找她画画的都是些装修公司、设计公司之流,市面上是有一些买家,喜欢这种名画,放在家里、店铺里,附庸风雅嘛。”
艺术这行,从学习阶段开始就是烧钱,往往烧光了钱却也并没有多少回报,易妈妈能靠画画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得相当不错,思及此,一枝道:“也算是门手艺。”
易念成却苦涩地来了句:“我倒希望妈妈没有这门手艺。”
一枝直觉到了该转折的地方,便问:“令堂究竟是为什么开始画假画?”
易念成:“因为爸爸,也因为我。”
“妈妈和爸爸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很快结婚,然后生了我。那时候爸爸在设计公司工作,妈妈一边照顾我,一边接着仿品画作的订单,我小的时候,家里和和美美,吃穿不愁的。”他自失地轻笑了一声,“但好景不长,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就因为肝癌去世了——从查出来到人没了,前后不过三个月。”
“妈妈没有正经工作,又带着我这么个拖油瓶,辛苦极了。正巧爸爸的设计公司里有位老板,来吊唁的时候看到了妈妈的仿作,惊为天画,就给妈妈介绍了位客户。”
“客户来自国外,是位不缺钱的大主顾,看了妈妈的作品之后,一口气下了十几个订单,他们给妈妈发来了各种风格的样画让妈妈模仿,并且直接打了一半的预付款。我和妈妈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数字,那会儿银行兑换外币有金额限制,妈妈是花了很久很久,才把那笔英镑完全取出来。”
能一口气下这么多订单,支付这么多费用的主顾,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商小户,一枝脱口而出:“买假画的……国外团伙?!”
这些天在易图,他跟着了解了些许艺术品行业的猫腻,知道国外有这种专门的假画诈骗团伙。
艺术品买卖看似高冷又壕无人性,所谓“开张吃半年”,但更多的画廊和拍卖行要面对的,是“半年不开张”的艰难局面。
因而这些假画诈骗团伙专门雇佣高明的画手,模仿一些尚未流通到市场的名家画作,再同原作持有人、画廊、拍卖行沆瀣一气,在买家出价后以假乱真——真正的画作仍被这条利益链上的人紧紧把持,他们宣称画作有多个版本,等待下次拍卖时一“画”多吃。
能购买这些画作的都是富人,想要用钞能力彰显自己的艺术品味,哪怕得知自己买的是假画,也大多选择打碎牙齿往肚里吞。
更有甚者,选择弄假成真。
假作真时真亦假,艺术品从来只和身份、利益与舆论有关,究竟出自谁人之手,到最后其实并不重要。
就好比,大明星哪怕穿假鞋用A货包,大家也会认为它们都是真的。
易念成点头:“妈妈心里应该也清楚,但一来天高皇帝远,她料想太平洋的警察绝对管不到国内;二来我当时要上小学了,上重点小学也需要一大笔择校费——我妈妈还是接受了。”
“妈妈为了赶这些订单,只能把我送到外面寄宿。但即便如此,家里的日子还是好过得多。”
这便是他从小寄宿的原因。
易念成边说,边回想着那段带着童年滤镜的日子:家中不大,他做作业的小方桌,就摆在母亲的工作台旁边。但凡他周末回家,母亲似乎都很忙,要么是在电脑前回邮件发信息,要么是在画架前挥笔。
无数封邮件,以【Pure】的名字发出。
唯一的油画围裙,被蹭染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母亲太忙了。
他想吃两口热乎的饭,母亲满含歉意地看着他,点了外卖;他想让母亲陪他一起看电视,母亲却总是说“乖宝,等我画完这幅画,你先把下周要学的课程预习一下”。
然后一直忙碌到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母亲的画仍然没有画完。
某次学校组织亲子春游,母亲却因为太疲劳,直接睡过了点——班级大合照中,翠绿竹林中,每个孩子都和父母手拉着手,笑容甜甜;唯独易念成独自站在照片一角,瘦小的身体被竹竿挡住,露出的小脑袋上,面色阴郁。
想到这里,易念成目光重新落回《竹林母子》。
一枝顺着他的眼风望过去,恍然道:“这幅画,原来画的是你?”
易念成默认:“我妈妈的杰作。”
那是母亲为了弥补他,特意带他再次去了春游地;也是他记忆中,母亲画的唯一一幅原创作品。
若仔细看,画里杂糅了中西各种画派的技法,各有各的存在感,却又和谐自洽。
母亲是天才。
“阿成,你刚才说令堂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一方面是因为令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一枝仍是觉得哪里不对,“这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易念成长呼了口气,走到一旁沙发上,像是被卸了所有力气一样坐下。
“母亲似乎也明白这钱来得不干净,保不齐自己也要受牵连,用【Pure】的名字画完那个大客户的订单后,便单方面和他们断了联系。”
成纯不在这个圈子里,但也正因此,圈子里,关于“模仿大师Pure”的传说越来越多。
“这之后妈妈没有再做了,打算找份正经的工作,但一个从来没进过职场的中年女人,还带着个孩子,你知道的,”易念成道,“几乎不可能。”
尽管垂着眸,一枝还是能感受到他眼底的颓然。
那几年成纯和易念成母子俩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能想象却不敢想象。
一枝心口像被攥了下:“很难吧?”
“倒也没有,”易念成说着,原本略微低哑的声音陡然变高,“假如我没有一意孤行,报那个暑假游学班的话。”
“我还算争气,读书没怎么让妈妈操过心,一路重点初中高中升上来,尤其擅长鼓捣计算机。高二的时候,班主任推荐我参加信息学竞赛,让我报一个暑假游学班,去国外长长见识,我和妈妈说了,但游学向来都是富家子弟的游戏,费用不是小数目,妈妈实在拿不出。”
“我蒙着被子哭了一夜,第二天打电话给老师请了三天病假,还说自己放弃游学班和竞赛名额,然后一个人跑去了新华书店。”
他记得那三天,自己窝在书店角落,将觊觎了很久却没舍得买下的《算法导论》和《数学一本通》反反复复从头翻到尾,把能抄的代码,抄满了笔记本。
“复课的时候,我一到学校,班主任就跟我说,我妈妈已经替我报了名交了费,我可以去游学了。”
能在短时间内凑到这么多钱,一枝脑中冒出了个想法:“令堂……重操旧业,画起了假画?”
“妈妈当时一切如常,和我说钱是她找老同学借的。我还奇怪,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几乎和当初的同学断了联系。”易念成顿了少倾,“直到我从国外游学回来,看到了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画架,才知道,原来她又径自联系了国外的假画团伙。Pure重出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