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乱世当霸霸(105)
姜羽来这里十一年, 却独独是这一年才有了色彩, 宛如除夕夜里天空的那朵烟花。浩渺无垠的夜空只有那一抹亮色, 短暂却令人目眩神迷, 无法忘怀。
但烟花就是烟花, 总有消散的时候。他到底是要踽踽独行地往下走的。
车队出发不久, 曲沃驿馆的客房里迎来一位夜不归宿的黑衣侠客,这人自然便是戚然明。
“睢阳君啊,今晨便走了。”
“你不是睢阳君那……怎么没跟着一起走?”
走了?戚然明望着瞬间空下来的驿馆, 有些惘然。
是自己干涉他太多,这几日太冷漠,所以让他不耐烦,便走了么?
戚然明失了魂一般离开了驿馆,摸摸自己跟着姜羽后从来空荡荡的钱袋,心想:又得露宿街头了。
独自在乱世流浪的日子总是太过辛苦,若能幸福安康,谁愿颠沛流离?
尤其是在曾经感受过温暖,对未来有过憧憬,奢求过有人陪伴的日子之后,这种辛苦便更觉得难以忍受了起来。
昨夜石府的人听见打斗声,闯进石襄卧房时,便见他们身子才好了一些的主子,肚子上又多出一个血洞。那剑刺得深,血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自然是戚然明干的。
自从那日发现驿馆送来的饭菜有毒起,戚然明由于与姜羽之间发生了些矛盾,不便去问他,所以只好自己私下查探,得知是石襄下的毒。戚然明便想着,虽然姜羽没中毒,也该教训教训这家伙。
如此残忍恶心,拿人喂狗不提,竟又把主意打到姜羽头上,用那样拙劣的手段。啧,不教训一番说不过去。
但戚然明身上有伤,不方便,所以等了两天。
那日之所以不给姜羽看那玉佩,不过是因为玉佩尚未完成,他想将玉佩彻底完成之后,回到了蓟城,再送给姜羽。虽然不值当什么,却也是他辛辛苦苦亲手做出来的。
姜羽不是什么贪财之人,这样的礼物,这样的惊喜,他想必会喜欢。戚然明很期待姜羽收到玉佩时的样子。
姜羽戴着他送的玉佩,他们再一起去见舅舅。
舅舅要是想打断姜羽的腿,那还是打他好了。姜羽从小就是个贵公子,娇生惯养的,虽然上过战场,到底不比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皮糙肉厚,打也不怕。
之所以想多留两天,也是为了昨夜的事。
姜羽杀了石襄送来的少年,戚然明虽然气愤,虽然不解,但也没打算因此就和姜羽一拍两散。他知道姜羽待他好。
夜里,他按照计划,在行囊中翻找夜行衣——由于长时间不穿,已经不知道丢哪儿去了。然而才找到一半,姜羽来敲门,他怕姜羽责备他伤还没好,便要四处乱跑,亦怕姜羽担心。所以匆匆将行囊收起来,却没有收好,被姜羽看到了。
他知道姜羽在生气,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他其实只是想为他做什么。
戚然明骨子里,就如同姜羽所说的那样,是个很简单的人。姜羽待他好,他就想回馈什么。
姜羽走后,戚然明在曲沃待了两天,意外碰上姬重的人。
姬重潜入曲沃两日,刚到就听说姜羽走了,他本想趁着姜羽还在,说不定戚然明也在,就来见见戚然明,却错开了。
戚然明不想与姬重打交道,便悄悄溜出了曲沃城。
曲沃一直没传出嬴喜被抓到的消息,想来也是已经逃了出去。
出了曲沃之后,戚然明忽而感到茫然,就像他当年被嬴喜从秦宫送出来之后。彼时他终于逃离了梦魇之地,却因为对外界一无所知,而不知何去何从,满心地茫然。
刚出来那段时间,他很无助。
身上虽然有嬴喜给的银两,完全没有俗世生活经验的他,很快将那些音量败光了,接下来便没有吃的了。
戚然明饿了两日,不擅与人打交道的他,试着做起了偷鸡摸狗的事,勉强裹腹。幸好他武功不错,所以从没被人抓住过。
那一年冬,他便在雪地上捡到了同样流落在外的姬重。
姬重给了戚然明方向,给了戚然明许许多多从没有过的东西,包括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不可名状的悸动和欲望。
只可惜,这份悸动尚未壮大,就被姬重的卑劣与伪善给掐死在了萌芽里。因此戚然明心想,他或许是因此才格外担心姜羽也会像姬重一样。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
由于赶着见荀书最后一面,姜羽一路上快马加鞭,披星戴月,让整个队伍都跟着他一起夜以继日地行走。终于于半个月之后,赶回了蓟城。
然而命运弄人,姜羽依旧没见着荀书的最后一面。当他风尘仆仆赶到荀府时,荀府的府门两侧已然挂上了白灯笼。
姜羽疲惫的脚步顿在荀府门外,听到府内传来隐隐的哭声。
他忽而有些不敢进去了。
为什么他当初要离开蓟城?为什么他要去见什么劳什子嬴喜?为什么他不留在蓟城和荀书一起参与这场变革?
他明明知道这其中的凶险,却冷漠地袖手旁观,好似燕国与他无关似的,好似荀书与他无关似的。
……可十一年前,他初来这世界,寄生在一个十五岁丧父丧母的孩子身上,荀书是第一个抱他的人。
荀书特意从蓟城赶去无终,去接那个病得快死的外甥,一见面,就把瘦小的他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现在荀伯文那孩子没了父亲,今后又该如何生活?也像他一样,靠着自己孱弱的身躯支撑整个荀府么?可他的灵魂毕竟是个成年人,而荀伯文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
“睢阳君。”门口的小厮脸上带着哀恸,看到姜羽后,向他行了一礼,哽咽道,“老爷昨夜丑时便已去了,您回来晚了些许。”
此时临近晌午,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却偏偏迟了。
姜羽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公孙克忙扶住他,低声道:“大人小心。”
看上去与荀书不亲近的姜羽,这一路上却是格外焦灼。或许是因为荀书,或许是因为戚然明,亦或者二者兼有,姜羽这一路休息得都不太好,浅眠,易醒。
“睢阳君保重身体。”那小厮道,“夫人和少爷都在等您,请进吧。”
姜羽松开公孙克的手,一步步走进去。府里显得格外冷清,又或许是因为荀书新丧,使得这府邸看起来有些阴冷。
除了隐隐约约的哭声,整个府邸都静悄悄的,从大管事到最普通的杂役,脸色都有些沉重。主人家一死,小主子尚且年幼,这偌大的府邸如何撑得起来?那他们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
荀书对待下人并不刻薄,月银都尽量宽厚。虽然荀书清廉,但荀荣氏家底厚,拿了不少嫁妆出来补贴家用。若是没了荀书府邸的差事,他们又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差事?
穿过前院,到了后院,姜羽在荀书的卧房前停住脚步。
哭声便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是荀荣氏的声音。
姜羽不知道荀荣氏这样端庄得体,精明能干的女人,有一日竟也会哭得这般伤心。
有小厮打算进去通报,姜羽拦住了他,静悄悄地走了进去。
卧房内,荀书正静静地躺在南窗下的床上,着白布青缣的丧服,床榻东侧置备着酒食,以供鬼魂享用。荀伯文才十几岁,眼睛已经哭得肿了。他一直是在父亲严厉的教导下长大,虽然偶尔也会对父亲心生怨怼,但打从心底里,仍是敬爱这个父亲的。
姜羽掀开衣摆在荀书床前跪下来,举起双手,击掌,而后俯身下去,给荀书磕了个头,如此三次。
荀荣氏这才将哭红的双眼转过来,看向姜羽。她用手帕拭了拭眼泪,低声道:“姜羽回来了。”
“姜羽来迟,未能见到舅舅最后一面。”姜羽道。
荀荣氏摇摇头:“……你也是有公务在身,没法子的事。”
姜羽低头看了看身旁跪着的荀伯文,低声道:“伯文?”
荀伯文抬起脸,抽抽搭搭地擦着眼泪,看着姜羽委屈道:“表哥,我没有爹爹了。”
姜羽心底一酸,替荀伯文擦了擦眼泪,摸着他的头发道:“不怕,以后表哥照顾你,你爹爹也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荀荣氏垂眸道:“我是个妇道人家,许多事都不懂,日后伯文恐怕真要麻烦你,多看顾看顾了。”
“这是应该的。”姜羽道,“舅舅可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或是话?”
“有的。”荀荣氏站起身,转身去卧房内将荀书留给姜羽的书信拿来。
“这是你舅舅病重时,自感时日无多,怕等不到你回来,他念,我执笔,给你写的信。你看看吧。”
姜羽接过书信,拆开,取出其中的信纸,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
“外甥姜羽,见信如晤。
吾一生碌碌,幼时立下壮志,誓要兴吾燕国。初入官场时,便有感于如今燕国官场诸弊病,但苦于无计可施。自姐夫姜宣子于十四年前兴起变革,却冤死狱中之始,便立誓要继承姐夫遗志……”
第122章
荀书洋洋洒洒给姜羽留了两页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从姜羽父母的死亡说起, 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事, 为改革做的准备, 又详细介绍了他所总结出的燕国需要改革的弊端,以及他现在所推行的政令。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得清的。荀书的书房里有整整一柜子的书, 都是与此有关的,全部留给了姜羽。
“舅自知愧对于你, 然身为燕国臣民,身为汝父之子……愿汝成舅未竞之事业,行新政,革弊病,兴我大燕……舅死而无憾矣。”
末尾,荀书表示希望姜羽能将改革继续下去。
“你舅舅病得厉害,嘴里却还念叨着你, 每说一句话,便要歇息一会儿。等我写完这封信, 他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荀荣氏拭着眼泪说。
“舅舅是患了何病?”姜羽问。
“太医说是积劳成疾。”荀荣氏道。
积劳成疾……与姜羽想得一样。
他郑重地把荀书留给他的信折好收回到信封之中, 妥帖放进怀里, 朝荀荣氏弯腰行礼:“舅舅的嘱托姜羽都记住了, 舅母放心, 姜羽绝不会辜负舅舅所托, 一定完成舅舅遗志。”
荀荣氏道:“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你舅舅说的,自然是对的。你既有这份心, 你舅舅泉下有知,也瞑目了。”
荀书既然已死,丧事便要办起来了。
这年代的规矩,女人不能主丧,而荀伯文年纪尚幼,因此姜羽与荀荣氏合计一番,便决定由荀伯文主丧,姜羽给他帮忙。
丧事礼仪繁琐复杂,等级森严,姜羽接手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了。姜羽先命人去给荣氏以及荀书生前走得近的同僚报了丧,中午荀书各亲朋好友便换上吊服,前来荀府吊唁,送上给荀书的衣被,称为致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