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路(4)
他需要阅历,需要沉下去接触更多的人,听取更多的故事,而非飘在虚空享受掌声和赞美,于是他回国,尝试用镜头记录生老病死。
急诊室的半年带给他无数震撼,也催生了新的需求,他迫切需要一个人能与他讨论这些故事,抛砖引玉,迸发新的灵感。显然另外四个人不适合这种讨论,他们活得比自己更悬浮,路初阳关掉花洒,拿起浴巾擦拭头发。
门板响起敲击声,白韶的声音传来:“路导,给。”
“哦哦谢谢。”路初阳低头,一支白净修长的手递来一双红绿配色的袜子,和一个小黄鸭内裤,不禁嘴角抽搐,“小白大夫的品味十分独特。”
白韶站在门板外,愉快地扬起唇角。
第4章 生命如风
路初阳无奈地穿上小黄鸭内裤,这种六岁后就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幼稚图案,在三十岁的深冬再次回到他身上。没办法,谁让他浑身上下都是白韶友情提供,衬衫、牛仔裤、红绿袜子、小黄鸭内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白韶竭力抿平唇角,掩饰轻松愉悦的心情,然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笑话的姿态全然暴露了他的意图。
水汽腾腾的路初阳用毛巾擦干头发,坐在矮凳上蜷成一团穿袜子,鲜红配深绿的袜子难看极了,生生将大少爷的气质拉低到村口抓鸡的傻小子。他将牛仔裤的裤腿往下拽了拽,仍然没有挡住袜子那值得挫骨扬灰的颜值,他轻轻叹气,放弃挣扎,拿起手机,只听微信叮叮当当亮起七八条消息,毫无防备地点开。
【曾嘉霏:[语音30s]。】
曾嘉霏:“路导,你还好吧,昨晚睡哪啦?”
损友的声音压抑着幸灾乐祸的笑意,路初阳面无表情地点开曾嘉霏发来的视频,视频中的自己举起红酒瓶,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唾骂BAFTA评委有眼不识千里马,凭什么不给自己颁奖。五人中唯二英语流利的哲学博士倪鸿一边叽哩哇啦地念拉丁语,一边拍打路初阳的肩膀。
【曾嘉霏:[语音56s]。】
曾嘉霏:“本来阿瑶想扶你上楼休息,你非不要,站在路边打车,谁劝你你用英语骂谁。不愧是路导,喝多了都要放洋屁。”
路初阳咬牙切齿地摁掉语音,抬眼与探头探脑的白韶对上视线。
“你忙。”听墙角被抓个正着的小白大夫尴尬地后退半步,走出办公室,“我去查房。”
“我跟你一块儿。”路初阳收起手机,追上白韶的步伐,试图挽回形象,“昨天跟朋友们喝酒去了,太久不聚餐,他们逮着机会狠灌我。”
“嗯。”白韶敷衍地应声,他问,“BAFTA是什么?”他好歹是临床医学博士,同样听得懂路初阳那几句英语。
“一个不知名的破奖。”路初阳哑然失笑,“也就我这种籍籍无名的小导演在乎。”
“哦。”白韶转移话题,“我带你去找钱阿姨。”
“啊?不是找宁大爷?”路初阳疑惑地问。
“宁大爷昨晚走了。”白韶说,他停顿两三秒,接着说,“在这里,死亡是常事。”
路初阳怔愣,虽然他没有见过宁大爷,但他吃过宁大爷给的棒棒糖,上周五到这周一,短短三天时间,他便和白韶口中喜欢和年轻人聊天的宁大爷阴阳两隔。
白韶沉默地踏进二号病房,临窗的病床上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老太太看起来约有七十岁,鬓角别着一朵小花,神情放松,有气无力地对白韶说:“小白大夫,早啊。”
“早,钱霞阿姨。”白韶侧开身子,介绍身后的路初阳,“这是路初阳,这段时间来咱们科室拍摄纪录片,我想推荐您参与拍摄,可以吗?”
“可以。”钱霞欣然同意,她抬起手,勉强整理一下头发,将鬓角的花朵重新插好,“等我老伴儿来,一起上电视。”
“好的。”白韶说。
路初阳紧跟一句:“谢谢您的支持。”
“可以给我,化妆吗?”钱霞问,“上电视就要,漂漂亮亮的。”她讲普通话略带南方口音,听起来像江浙一带长大的女子。
路初阳点头:“当然可以,我去叫化妆师。”
钱霞说:“谢谢你,小伙子。得病后,我都没有心思,打扮自己啦。”她的声音虚弱嘶哑,路初阳低头扫一眼挂在床头的病历牌,【钱霞,72岁,食道癌晚期。】
白韶站在床头,双手插兜,问了钱霞几个日常问题,哪里疼,夜晚是否可以睡着,吃饭时感觉怎么样。钱霞一一回答,由于食道癌,她只能吃一些柔软潮湿的流食,吞咽难受辛苦,咀嚼稀碎的食物一点点滑进胃里。
路初阳离开病房去找自己的拍摄团队,与提着布袋走进来的老先生擦肩而过。
“老伴儿,我买了毛线帽,你看看这个颜色喜欢吗。”老先生慢悠悠地走到病床边,掏出毛绒绒雪白的毛线帽,递给钱霞,对白韶点头示意,“小白大夫,早。”
“早上好。”白韶说。
钱霞接过毛线帽,帽子侧面镶嵌一朵灿黄色迎春花,她拿起帽子戴在头上,花白的头发,雪白的帽子,相映成趣,老先生说:“好看。”
白韶拿起手机,给钱霞拍了两张照片,说:“中午我去打印室洗出来,送给您。”
“谢谢。”钱霞说,病房里的暖气充足,钱霞摘下帽子,放在床头柜上,对老伴说,“我们,要上电视了。”
路初阳带着两个化妆师进入病房,他接茬:“是啊,我们拍完要在央视播出呢。”
白韶退后几步,将空间留给工作人员,路初阳站在他身边,小声问:“钱阿姨预计还有多久?”
“三到六个月。”白韶说,“她有个女儿,每天晚上来医院坐坐,性格和钱阿姨差不多,很好搭话。”
“每一个病人的情况,你都这么熟悉吗?”路初阳问。
“职责需要。”白韶说,“我去看别的病人,你忙。”他朝路初阳挥挥手,却被对方拉住手腕,路初阳说:“小白大夫,你也上镜头呗。”
“嗯?”白韶没听明白。
“我们不仅录患者的故事,也讲医生。”路初阳解释,“跟拍医生的日常,构成故事主线。”
白韶说:“我有什么故事。”
“秦大夫和刘大夫都同意上镜了。”路初阳说,“你是不是也得合群。”
“……”白韶推一下眼镜,秦大夫和刘大夫是安宁病房的另两位医生,他狐疑,“他们真同意了?”
“是啊。”路初阳点头,“秦大夫说你是最难说话的,所以我征求了他们的同意,最后来问你。”
白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最难说话的那一个人,他勉为其难地颔首:“好吧。”
路初阳立刻唤来一个扛摄像机的小哥跟着白韶去查房,并亲手给白韶别上收音设备,说:“你别拘束,就当摄像机不存在。”
“好。”白韶余光瞥一眼黑洞洞的镜头,不自觉地抿紧唇,他仍然紧张。
路初阳上下打量白韶的穿搭,白大褂、白衬衫、黑色休闲裤,平常的衣服配上白韶的脸庞和斯文温雅的气质,自带氛围感。路初阳问:“你为什么总是把手揣进口袋?”
“我的左手受过伤,部分功能丧失。”白韶将左手抽出口袋,一道深色的疤痕横贯四根手指,他缓慢抻平手掌,手指难以伸直,指尖颤抖。
路初阳惊讶,半晌说不出安慰的话。
白韶握起拳头,重新放进口袋,说:“不必自责,意外而已。”他离开病房,路初阳望着他的身影,久久不语。
摄像机跟着白韶走过一个又一个病房,安宁病房的病人大多是迟暮之年的老人,摄像小哥问:“这里住过年轻人吗?”
“别说年轻人,中年人都极少。”白韶说,“人怎会早早认命,年纪不大,自是愿意治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向镜头,“你们去过急诊室,也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况,赛博机一上,即使摁到肋骨断裂,也得维持心跳,不放过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