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区日落(257)
就像那一夜飞满萤火虫的山谷,银河坠落人间,星空触手可及,那时余霆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是宁静的,那么空旷的地方,却让人安心。
其实让他安心的并不是那天晚上的星星和萤火虫,而是黎纵。
这条项链是黎纵给他的幸运符,他说余霆一旦拼起来就不要命,希望余霆每次看到这条项链的时候多为他想想,做任何决定之前都先想想他。但余霆总是做不到。
余霆似乎天生就对死亡没有什么特别的感知,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眼前一片赤红,努力回想着那些濒死瞬间,包括黎纵不顾一切跳下江奔他而来的画面——翻滚的波涛黎纵把身上的升降索扣挂在了驾驶座的车门上,绞车索断裂的一瞬间车身沉入江里,车门被安全索拽脱出去,他和黎纵被卷进了江水里。
是黎纵身上的救生衣救了他们。
余霆猛地睁开眼睛,白炽灯的光刺进瞳孔,在视网膜上留下了大片灼伤的色块。
他清晰地记得,就在黎纵说出陪他一起死的那一刻,他心里有了活下去的贪念。
余霆笑了,他终于知道罹博盛和秦佩佩为什么那么厌恶他,他又差点把黎纵害死了。
余霆坐起来,拧开矿泉水喝了几口,把杂乱的思绪都压下去,剩下的只有一片迷茫。
那些已经掌握住的线索仿佛被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余霆想这大概就是宕机的状态吧,什么都无法思考。
手机震动了几下,是禁毒老李发来的邮件。
法医科的林浮生把从高邮山谷下搜离到的残片做了化验和整理,只发现了邢卓的部分肢体残块,其他部位应该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报告很短,最后一段话是老李催他回市局复职的私话,说关于邢卓还有很多细节需要他配合做一下笔录。
余霆没有第一时间回复,看着报告内容陷入了沉默。
那天邢卓从缆车上仰面倒下去的样子余霆怎么也忘不了,那场景跟他当年在瓦罕走廊跌下火海时一模一样。
两年前邢卓也是那样跟他告别,不同的是,这一次邢卓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余霆曾经对邢卓说他们是同一类人,永远做不了彼此的救赎。余霆每次和邢卓面对面的时候都仿佛在照镜子,邢卓身上的极端、仇恨、暴躁像极了他内心的影射,他直面邢卓,就等同于直面自己的内心。
试问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怎么可能从彼此身上看到曙光?
邢卓是可悲的,余霆曾经这么认为,邢卓总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余霆。但在余霆眼里,那些不过是邢卓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邢卓最大的错就是不该让自己腐烂肮脏的心长出那一点爱来,如果没有那一点爱存在,像他这样的人,也许永远不会落败,更不会有这样的下场。
因为,没有爱的神,是不会坠落的。
可现在,余霆倒是能理解邢卓了,他那颗烂透的心里也藏了一颗种子,种子已经发芽了。
余霆看着瓶子里的水,折射的光斑落尽眼底,他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我们果然很像。”
现在的他就跟当初的邢卓一样泥足深陷。
余霆迷迷糊糊地下床,关灯,开门走了出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一辆出租车上了。
司机把空车的牌子放下来,问:“年轻人,咱们去哪儿啊?”
余霆犹豫了片刻:“Suglang台球俱乐部。”
半个小时后——
这家台球俱乐部的四楼,就是聂新城的工作室。
办公室开着新风系统,空气清甜,布置宽敞明亮,恰到好处的采光令人倍感舒适。
聂新城倚坐在办公桌边上,白色的衬衫加上黑色的马甲,衣冠楚楚的样子让人像极了老旧英国电影里的富绅。
他抬了抬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链随之轻晃:“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它。”
余霆站在那面挂满了蝴蝶标本的墙前,盯着那只稀有的小翅绡眼蝶看了很久。
聂新城走到他身边,和他一同欣赏着那只的标本:“它的翅膀薄如蝉翼,触角的绯红是它浑身最明艳的一抹色彩,把它交给我的人曾经把它比作是你。”
余霆目不转睛地看着画框里的蝴蝶:“是吗。”
聂新城浅笑:“不过很可惜啊,谁拥有这个标本绡眼蝶的红就属于谁,而你心上的那一点红,却需要有人拿命来换。”
余霆:“是他吗?”
聂新城默认道:“黑石河是绡眼蝶的故乡,也是你的故乡,他当时把这它挂在这儿就猜到你会喜欢。”
余霆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而淡漠:“我能把它带走吗?”
聂新城看着他的侧脸,视线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当然可以,它原本就是属于你的。”
余霆没有打算久留,从聂新城手里接过画框就要转身离开。
“你专程来找我,不会没有别的话要问吧?”聂新城叫住他。
余霆站在门框下,背对着他:“本来有,现在没有了。”
聂新城打趣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带着警察来呢。”
余霆转过身来:“为什么这么想?”
聂新城觉得他的明知故问很有意思,但并没有点破,换言道:“因为我庸医无道,你不觉得你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吗?”
余霆对聂新城的一番话没什么反应,表情不变:“你没有替我治病,你一直在放大我的痛苦。”
聂新城无法否认,无奈一笑:“邢卓从来不想杀你,他想留住你,我也很想帮帮他,但很遗憾,你去意已决。”
余霆也冲他笑了一下:“再会。”
余霆转身径直离开了,把一切将说未说、将明未明的真相留在了那扇门里,只带走了属于他的一丝触不可及的愧意。
太阳下山了,台球俱乐部的人也多了起来。
余霆拒绝了陪打小姐姐的推销逆着客群走出大门,就在这时,一通电话呼了进来。
来电显示是小蔡。
余霆按下了接听键,神色骤变:“你说什么?”
……
刚到下班的点,市局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闹得人仰马翻,杨维平连警帽都来不及戴就匆忙赶往江北区华山医院。
反正黎纵每回一冒出来总得给他带点惊喜!
刚刚江北区分局来电话,说黎纵挟持了华融制药的总经理常祈,还逼着常祈吞服异物,现在常祈就躺在华山医院的急救室里生死不明。
分局那边的干警发来了现场的一段小视频,常祈的老公已经带着人在华山医院把黎纵给堵了,葛新祖叫了一帮人过去,从视频上看那场面就跟黑帮集会似的,好在罹家的元老夏玛尔也在场,暂时没有发生伙拼。
杨维平被气得不轻,坐在车上一度两眼发花头发昏。
华融制药是目前市政工程的领头羊企业,黎纵这个混球谁不好惹偏去搞常祈, 这事儿要是发酵起来简直非同小可。
入夜的城四处都是光污染,杨维平坐在车上,沿街的灯光照进车厢,照得他一张老脸像走马灯似的,司机连大气都不敢喘,后排座手机铃声响一下吓得司机整个一寒战。
杨维平接起电话就开始大发雷霆:“佩佩,这件事我现在跟你说不清,你立马叫那个夏玛尔带着你们罹家的人从医院里面撤出去,别把事情闹大,我保证把这件事处理好!……我现在哪儿知道怎么办,我人还没到现场呢!总之佩佩你赶紧把罹家的人撤走,算卖我一个面子!!……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还以为他这几天在你眼皮子底下呢!从消防局把他从江里捞起来之后我就没见过他!!”
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赶紧卡着限速踩油门。
江北区华山医院——
这医院一般都是接收其他大医院转过来隔离治疗的重症患者,平时冷冷清清,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热闹过。
医院大门聚集了上百号人,分居两阵,面面对峙,个个杀气腾腾。
葛新祖的左手还打着石膏,穿着闪瞎狗眼的金色皮外套站在阵前方,鸡零狗碎的金属装饰品挂满全身,他高昂着下巴,气势凶悍地瞪着对面方阵:“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