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363)
李好问:这还有什么好等的。
他身形一闪,就已出现在那一片房舍跟前。
只见这一片都是夯土而成的房子,满眼黄澄澄的泥土色。各家各户的窗户都开得小而高,只在极高处有个小小的黑洞,其实是天窗。
李好问很清楚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当地的基本建筑形式都是这样的。人们最大化地利用房屋挡风保暖的功能,并且避免暴晒和迅速失温。
李好问沿着夯土筑起的房子向内行去,发现这里类似一座小镇,有马厩、望台、公廨、民居等好几种功能建筑。他猜测这可能是一座“置所”,也就是交通接待站,不仅传递信息,也转运物资,接待往来公务人员,若有空闲也会招待一下南来北往的客商。
这时,他听见有人用略为古怪的发音喊道:“班定远麾下使团远使西域今返,本置啬夫速速来迎。”
“啬夫”正是置所的最高行政长官,负责打理置所的一切事宜,并且需要安排将送至置所的紧急信报急速送出。
李好问听见“班定远”三字,心中已大致有数。他也知道自己这次到底向前追溯了多久远,到达哪个年代了。
答案是:东汉。
班定远就是班超,“投笔从戎”的那一位,他功成名就之后被封为“定远侯”,所以人称“班定远”。这位独自打理西域数十年,曾击败贵霜帝国大军,收服西域五十多个小国。
若说班超派出的使团——李好问心中隐隐感觉兴奋:他很可能又在见证某段辉煌历史。
正想着,置所中已经有一匹快马奔出,马蹄撞击地面,激起滚滚烟尘,迅速远去。显然是将使团交付的信件消息送往下一个驿站。
李好问见到如此规格,心中又确定了几分,当即披上了从叶小楼那里薅来的“隐身斗篷”,靠近正在与啬夫交谈的使团首脑。
果然听那使团首脑开口道:“吾乃甘英,为班定远麾下僚属,奉班定远之命出使贵霜、安息、大秦,如今方返。”
置所啬夫显然没想到自己招待的竟然是这样规格的使团,喃喃地开口道:“竟是奉班定远之命前往大秦的……”
大秦就是罗马帝国。当时的欧亚大陆上自东向西,分别是汉帝国、贵霜、安息和罗马四足鼎立。
虽然李好问早已了解这些史实,但还是为甘英所领的使团所完成的壮举而感到心潮澎湃。
须知眼前的这群人在公元一世纪,便从汉帝国出发,沿路穿越崇山峻岭,一直抵达地中海东岸,这样的“壮游”,即便放在之后的一千多年,也是不可想象的。
然而听见啬夫说到前往“大秦”,那位甘英顿时脸上一红,忙举手道:“惭愧惭愧。吾等从龟兹出发,途径贵霜与安息地界,一直行至条支国西海。
“在条支国沿岸,吾等欲寻舟楫渡之。然船人对我等言道,此处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偶迟风,亦有一二岁者。故入海者皆赉三岁粮①……”
李好问听着这甘英的意思大概是说:他到了条支国沿岸,想要乘船渡海之时,当地船夫一口咬定,到罗马必须渡海,而且说这海大得很,渡海的人遇上顺风也要三个月才能过海,假如风向不对,也有渡海渡了两年才过去的。所以一般人渡海都至少要准备三年的粮食。
当然这些都是假话。安息国到罗马当然有陆路,只不过需要过一道海峡而已。另外两地之间相隔的地中海也远没有那么险恶。
李好问读过对这段史料的研究,多数观点认为:安息要么处于对罗马的战争敌对状态,要么出于贸易考虑想要垄断对汉帝国的外交关系,因此诓骗了甘英,阻止他进一步前往罗马,阻止两国建立官方的外交渠道。
所以,很可惜,甘英的这次“壮游”,最终遗憾地止步于地中海,没能到达大秦。
“吾等信之,终不渡而返,终未能成就定远侯之托付也。”说话时甘英脸上一片愧色。他们信了那船夫的话,最终也没有勇气渡海跨越远洋。
曾经有一瞬,李好问想过要不要将真相告诉这位古人,同时也安慰一句: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前无古人而且也后无来者。
然而想了想,他又觉得这世上或许并不存在完全没有缺憾的旅行。无论甘英是否知道真相,华夏人民的知识库里已或多或少都已经形成了一个“大秦”的模样。
再说,“一刻”时间已到,李好问感受到了轻微的头疼和鼻腔湿热,到了他该回去的时候了。
待回到同伴们身边,李好问便将这段见闻结合他对于这段史实的知识,混起来讲了一个“故事”。
讲到最后,李好问还没忘了伸手拍拍卓来的小脑袋,笑着对他说:“话说,那个使团可是经过你的故乡的哦!”
要算起来,“贵霜帝国”就是吐火罗的前身。
李好问这般娓娓道来的时候,李好威也听得很入神,时不时扫一眼张淮深、崔扬等人,以判断他们对小堂弟的看法。
在他看来,崔扬等人就像是在听一个精彩故事似的。
但是诡务司的人大多脸色平静,都是一边听一边默记。秋宇、李贺等人更是眼中带着些感慨。
李好威忽然便悟到了:原来这些都是真的。他的小堂弟能将这一切描绘得如此真实,必定是真的回溯了几千年……不,不对,汉代,班定远那时,距如今是多少年来着?
一想到这,李好威倍感震惊,但到底是忍耐住了,没好意思露怯。
这时,张淮深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似的,挥着手高声道:“驿站!”
李好问含笑点头。
他当着这位河西军的少统领讲这些,多少有些点拨的意思。
只见张淮深捡起一枚枯枝,迅速在地面上写写画画:“汉时邮驿,五里设邮,十里设亭,三十里设驿传。河西各州地广人稀,目前还做不到如此密集,但是邮路畅通、消息通达,对于河西来说太重要了。”
李好问微笑点头:“是呀,总不能什么都靠烽火。”
刚才他将亲眼所见那东汉置所的规模、各功能区、人员编制等等尽数告诉众人,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启发这位少统领。
他很清楚,即便河西十州归唐,但是在未来若干年之内,中原朝廷能够给河西的支援有限。如何经营这一段战略意义极其重要的“宝地”,全都要靠河西人民自己。
如果这些汉时管理西域各州的经验,能够帮助到如今的河西军,李好问认为自己这次回溯就绝对超值。
张淮深用枯枝在地面上划了一阵,想了一会儿,又划了一阵,终于想通了,丢掉手中枯枝,站起身,伸脚将地面的痕迹随意抹去,满脸笑容地对李好问拱手道:“不愧是李司丞,果然是博古通今,有大见识的人物。”
李好问也笑着回:“所以少统领如今不嫌弃我耽搁进度了?”
张淮深微微一愣,脸上微红,忙道:“岂敢,岂敢。刚才是淮深唐突,李司丞原宥则个。”
李好问见他能屈能伸,立即认错,心中暗暗点头:这位少统领确实是个有见识的人,可见家教很优秀。这样看来他那位叔叔应该也很不赖。所以这一家子能够独力支持河西数十年,甚至在大唐完蛋之后自立为王……
对了,这张淮深一家好似是被妹婿杀害的,死得有点冤。唉,要不要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也不晓得这算不算是改变历史……
这时张淮深心情舒畅,笑道:“好了,听完了李司丞讲古,大伙儿也歇得差不多了,要不一起上路吧。”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上马。
李好问也再度跨上他那匹纸马。
他上马之后,向前行了数步,忽然回头,看向刚才那株大树。
那株大树的树干足有一人合抱,看起来有些年头。它枝叶繁茂,能够为旅人遮阴,所以刚才众人休息得相当舒服。
但是在这视野之内皆是不毛之地的荒漠上,这株大树显得十分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