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314)
李好问见状,连忙命秋宇去打听。秋宇不辱使命, 很快就打听回来:那名官员姓马, 其母姓韩。他的舅舅, 应当就是死在“甘露之变”中的那名左金吾大将军韩约。
看韩约的脑袋始终挂着一副后悔无比的神情, 想必是懊悔当初没有直接一刀砍翻了仇士良,以至于对方逆风翻盘,自己满盘皆输, 丢了性命——他即便丢了性命, 脑袋长在了树上,也念念难忘这刻入骨髓的遗憾。
正在这时, 王宗实护着李忱也赶了过来。
李忱今夜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搞得完全麻木了,此刻面对挂满了脑袋的石榴树也并未更觉骇然。
王宗实见状, 赶紧将皇帝塞给他手下的小黄门照看,自己赶到李好问身边,与这位诡务司长官一道,扬起脸望向石榴树上挂着的脑袋。
王宗实小声说。
“大多是‘甘露之变’里死去的。”
王宗实仔细辨认了一番,谈道:“也有些近日宫中走失的……”
他认出了一个叫做全德的老实孩子,听说他几日之前失踪了,没想到脑袋竟长在了树上。
“其实,‘甘露之变’中丧命的宦官大多数都是没什么品级的,打理宫中杂役的那些。”王宗实的嗓音里带上了少许兔死狐悲的感慨,“真正得利的那些,都毫发无损。”
“李卿,”李忱远远地提高声音招呼李好问,“这是什么?”
在这百官齐聚的左金吾仗院中,李忱不知不觉又端起了天子的架子。
“回圣人的话,这是‘人面木’。”
就在刚才,李好问已经通过镜子详细描述了院中这株石榴树的情形,很快李贺那边的消息也传了回来,详尽无比。此时此刻,李好问几乎就是照着典籍向李忱解释:
“据典籍所载,这人面木最早现于大食国西南两千里某国,木上生有人面,此木因血肉而生,又以血肉为食,用以滋养自身……”
李忱沉着脸怒冲冲地打断了李好问的话:“既然这人面木生于宫中,为何诡务司未能及早发现,根除此等隐患?”
天子见责,李好问并不慌张,平静答道:“这‘人面木’所生之处,一向伴有‘太岁’。换句话说,若无太岁,这人面木根本不会苏醒。”
李忱当即被这一句话呛了回去:敢情若无他觊觎太岁,含元殿根本不会被毁,人面木也不会出来祸害人呀!
“因此,”李好问继续回答,“臣推测这‘人面木’其实也是一种太岁,是‘血肉’与‘太岁’共生的一种生存形态。”
若按现代观点来看,“太岁”就是一种黏菌系的生物,以不同形态存在,也属正常。
李忱被这句话听得惊呆了——“血肉”与“太岁”共生?
天子冲那枚长满人头的石榴树看来一眼,马上挪开了目光:王乔等人都劝他服食太岁,以求长生,服食的就是这玩意儿?如果他服下了这东西,也和这“太岁”共生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李忱额头上便全是汗。
但他还有一事不明白:“可是刚才在含元殿中,那对祖孙服食下的太岁……”
李好问冷冷地道:“王乔可曾说过那株太岁是在哪里找到的吗?”
李忱脸色转白:“他……他说是在大明宫中。”
天子转向王宗实,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王宗实却摇了摇头,示意那株太岁是王乔自行捧出,无人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至于马元贽那份能够“断肢再植”的太岁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人都斩了,自然也无法追问太岁的详细来源。
“可……怎么会……”
李忱眼神闪躲地看向一旁的人面木,脸色发白,心有余悸地回忆起那几个脑袋瞬间吞噬那对祖孙的场景。
“陛下难道没有留意到,这人面木与太岁,恐怕是能够相互感应的吗?”
李好问此言一出,余人都大为震惊。
在他们看来,人面木纵然是诡异恐怖,但毕竟是生长在地面上的死物。而那枚太岁……最初看起来只是如千年灵芝一般的老菌。这两者……怎么就联系上了?
李好问伸手轻轻在夜空中挥了挥,道:“不知各位可曾留意,自大典开始,太岁出现,空中便多了一层灰白色的雾气。”
“雾气?”无论是李忱还是文武百官,谁也没想到留意空中出现的异状。这毕竟是岁除之夜的驱傩大典,殿外点着沉香木,烟雾缭绕之际,空气不通透也属寻常。
“以臣之见,这种雾气,可能是太岁释放在空中的‘孢子’,太岁的不同个体之间,通过这些孢子传递消息。因此……”
为了李忱的面子,他没把话说完。但所有人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自然可以想到:王乔削下了两片太岁,让那对祖孙服下,不久这边就出现了两枚孔明灯似的脑袋,张口便将服食了太岁的祖孙两人撕了个粉碎。
若是那时李忱也已经服食了太岁……
一时之间,一众君臣都是冷汗涔涔,不敢如此设想。
“这里一株人面树,看起来是‘甘露之变’时就已在宫中,当时得到了大量血肉的滋养,枉死的官员与内侍们与太岁共生,因此长成了这副可怖的模样。又因为此地存在‘历史叠放’,时不时地产生回响,被这株太岁所吞噬的死者始终放不下临死前的怨念,恐怕也加强了这株人面树的攻击性。”
就在这时,夜色中隐隐约约地传来脚步声、人声、惊呼声。有人在远处高声惊呼道:“此处并没有甘露,没有……”
听见“甘露”两个字,那株人面木上上百个脑袋一时间同时发出嗬嗬的响声,变得无比激动。
李好问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这些冤魂的激动——死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是地位较低,手中并无实权的杂役太监,和从未参与密谋围剿掌权太监的文臣,却在一夕之间,命丧大明宫。
天子李忱亲眼见到这一幕,心情坠入谷底,用极为沉痛的口气说:“六郎,若是朕当日真的听你的话,早日赦免这些在甘露之变中不幸死难的官员,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场祸事?”
这一声“六郎”,似乎将李好问又拉回了昔日“君臣相得”的那段时光。但李好问自己很清楚,天子未必真信任过他,而他,可更是从来没有信任过天子。
因此李好问只是温和作答:“陛下切莫为已发生之事烦扰,妥善处理善后方是正道……”
还未等李忱点头答允,昭训门外乱纷纷地传来人声。
大约今夜金吾卫们太过骇异,见到来人只装模作样地抵抗了两下,就“放”来人进来。
倒是秋宇与叶小楼见状,一起奋勇冲上前。但他们两人认出来人之后,立即释然,随即将两人带到李忱与李好问面前。
“李司丞,是葛老来了。”
来人之一正是葛洪。与他一起到来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穿一件式样极其简单的麻布深衣。在这除夜里竟丝毫不显出怕冷的样子。
李好问看向葛洪:“这位是?”
“这位是苌弘。”
葛洪波澜不惊地答道。
“苌弘?”
李好问却是差点儿惊得跳了起来。
“‘苌弘化碧’的那位苌弘?”
葛洪点点头。
白发老者也跟着他点点头。
李好问是有够惊讶的,同为春秋时代的人物,这位苌弘似乎比王子乔还要更加有名些。这位是周室大臣,因为晋卿内讧之事被冤杀。传说死后三年,他的心化为红玉,他的血化为碧玉,所以后世有“苌弘化碧”“碧血丹心”之说。
当然,苌弘还另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身份——孔子之师。
“哦,原来是苌弘啊!”
李忱听闻来者的身份,却懒懒地提不起什么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