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裴牧云(206)
共工却仍追问:“哪怕我是一个早已没有信徒、违逆神职、早就该死的,老掉牙的神?”
阿藕皱起了眉,他听到共工自嘲的反应像是他自己遭受了攻击,闷闷不乐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才没有老掉牙、早就该死,你比许多年纪轻轻的凡人都要鲜活敏锐得多。其他的,就算你是,又有什么关系?我当然信你。”
共工放声大笑。
阿藕看得入迷。
通过水镜看着神奇发展的云之南天疏阁机术院早已是一扫怀缅阿藕的悲伤之情,机术院院长首先调侃:“厉害了我们小莲藕,咱都说他要和他那实验桌厮守一生,不料这么短短功夫就他追上了上古男神。门口那白联谁去摘了,说不定明儿就得改贴红囍。”引起机术师们的一片调笑欢呼。
水镜中的共工像是下了决定:“好,那……”
女娲却在此时出言:“你当真要这么做?”
共工却像是不解女娲为何出声拖延:“为什么不?我的主张依然如故,世间不需要老不死的众神。我没进神仙墓,并非我贪恋长生。只是我不相信一个大灾害避难所会给活在世上的人带来任何改变,事实证明如此。今日,我终于看到了希望的火种,自当践行我的主张。我以为您会为我高兴。”
“我当然为你高兴,对你们这些追求理想的孩子,没有比知行合一更纯粹的喜悦。”女娲笑容悲伤。
“可你不该遗忘我身为神母的悲伤,你的纯粹理想让你比曾存在过的任何先神都更贴近我的神魂,纵然历经脱胎换骨,你我之间也没有这片土地看重的血缘联系,但天地神魂见证,你是我女娲在这世间的唯一后人。”
说出此言,女娲已是热泪盈眶。
“我的孩子,你该知道,你我漫长的永生,代表我们失去的,将会成为我们万古绵长的悲悼。”
共工点头却依然坚定:“我知道我将为您带来的长久悲哀,正如您知道过往数千年我历经的不甘与挣扎。”
他高昂起头,睥睨地看向不周山与汇集在其上空的天庭众神。
“我为断绝神途去撞不周山,遭众神阻拦,于是我开启诛神之战,不惜与生父火神祝融为敌,却还是战败,不周山虽在战中残损,却屹立至今。
“众神不满您为将我处死,让他们的徒子徒孙书写谣传,他们说我追权逐利,他们说我没挣到争天帝之位才撞不周山泄愤,他们的徒子徒孙将我描摹为贪婪小人。他们让我数千来年信徒凋零,神格残损,若不是我以水成神,早已神力尽失。
“《共工撞断不周山》,好一笔神仙传。我撞了吗?不周山断了吗?谁在乎?没人在乎。招数不再新,只要有用。用个数千年依然奏效的招数,自然会一直用下去。
“于是你们和我,我们这些所有的所谓神仙,眼睁睁看着同一批人轮流在世间弄权享富,作威作福,官名在变,权不变,贪不变,腐朽不变。九州大地死气沉沉,那些上古神明知如此,宁可主动葬身神仙墓眼不见为净,也不愿让我撞断不周山!”
共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现出蛇尾真身,天地灵气主动化为清水,如一方涌泉,绕着他蛇尾跳动嬉戏。
众神被共工的水神神威震煞,那蕴藏深厚的仿佛传承自远古的滔滔水势,恰如决堤洪水席卷而来。众神感觉仿佛被湮在水底,难受得脸色煞白,一个个云头下跌,与上古自然神的强弱悬殊一目了然。
与此同时,阿藕凝望着眼前化出蛇尾的共工大哥,忽有灵气清水跳到他鼻尖,像一粒豆子仿佛很亲近他似的在他脸颊跳来跳去,让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短暂忘却了对共工大哥的心疼和莫名而来的不安。
看到阿藕的笑容,共工停顿片刻,看向保持沉默的天疏阁主,语带警醒道:“[神]之所以能存续至今,只因有些人做梦都想凌驾于他人之上。他们对你和你的天疏阁所坚守奋斗的一切都深痛恶绝。就算亲眼见证所谓天庭众神不过如此,但只要有所得,他们依然会跪下双膝。”
天庭众神如被道破潜藏妙计一般齐齐变脸,裴牧云却似早有预料般平静,和他师兄对共工饱含尊敬地致了个谢礼,其郑重令九州百姓不解,纷纷猜测这对风云师兄弟的谢礼是不是还有别的含义。
见到这般反应,共工更为满意,也更为坚定,他重新看向女娲:“我是水神,我信仰的是您创造出的自然,新生的总会老朽,老朽的总会死去,腐朽成为新生之芽的养料,这是自然之道。
“失败后的我不甘于死去,是因我自私地不愿去滋养坏根。换句话说,我还怀有希望,虽然这份希望经过数千年不变的瞭望几乎令我绝望,我还是等到了希望。
“今日,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希望的火种,我毫不怀疑这片土地会在他们手中重焕新生,我没有理由再拒绝践行我的信仰。您能够看到未来的无数可能,应当对前路已有预见。我将投身这希望之火,成为这新生的一部分,我相信您会见证。”
女娲双手交叠于胸前,垂首示应,潸然泪下。
共工蜷起蛇尾,矮身颔首,闭眼祝祷,回应神母的送别。
他重新起身,游弋地看了阎王一眼,这一眼交换的信息没人看懂,只见阎王笑得慈祥,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阿藕无法理清越发浓重的不安,共工大哥低头看向他:“小家伙?”
“大哥。”阿藕无法解释自己的不安,只能求助地回应。
共工的神情温柔起来:“你还想知道我是谁吗?”
阿藕心下稍安,刚点头答了个“想”,忽然想起失声惊道:“不对,我!大哥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共工没有道破神力早知他神魂中的一切,只笑问:“好,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阿藕这才意识到要告诉大哥本名,他左看右看,凑到共工耳边,还用手挡住嘴道:“我大名叫……藕夜舒荷。”
“哦,”共工被小家伙的羞窘逗笑,“原来不是小家伙,开在夜里的小莲花。”
阿藕做了个鬼脸,晃了晃手里的手,食指不小心勾住了共工腕上手串:“大哥也笑话我。”
“不是笑话。”
“真的?”
“真的。”
九州各地有两成单身男女在此时不约而同用本地方言发出了这俩到底在干嘛的抱怨,遭到了另七成兴致勃勃的观众毫不留情地打压。
“那小莲花就小莲花,”阿藕大度地说,“大哥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告诉我你是谁?”
共工笑望着他。
当共工开口时,绕着他蛇尾跳动的清水开始上涌,附上共工的身体,顺着交握的手向阿藕蔓延。
“我曾是火神祝融之子,他给我的一切,都已被他收回;他教导我的一切,都已被我抛弃。
“我是女娲后人,创世神女娲给了我永生不灭的身体和亘古不毁的神魂,她是我的神母,我是她的神子,我敬仰她就如我敬仰自然。”
“我是水神,水赐予我与水同在的神力,九州之水庇护着我的神魂,即便我神魂残损,信徒凋零,水从未弃我而去。水是自然中最伟大的力量,它喜爱我,就将来喜爱你,它守护我,就如将来守护你。”
阿藕的心忽然一慌,他不知为何想要冲动阻止共工大哥继续说下去,蔓上的清水却封住了他的嘴巴,水势暴涨,如海上卷风吸起的水龙,将他们包裹其中。可阿藕完全没去想为什么能在水中呼吸,他全副身心都在共工身上,死死地望着眼前人,无比畏惧即将发生的事。
“我是抗神弑父的叛者,我是诛神战败的罪神。共工是我的名字,水神是我的神职。
“我是共工,我在此请九州之水、天地灵气、创世神母共同见证,我将水神共工的身体和神魂献给紧握我手的眼前之人——让我的神魂沉入死地,引领他归来;让我的血肉化为神泥,重铸他身躯;九州之水听令:赐我以死,还他以生!”
神令一出,水龙狂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