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将万字平戎策(119)
因果未至、缘分不满, 所求所盼皆是空欢喜一场。
这种苦七年前已经尝过了, 如今却还要重蹈覆辙……
柳逢心头窒闷得紧, 眼眶酸胀, 莫名难受。
胡杨林的枝叶被夜风拂得沙沙作响,良久后,他听见云时卿哑着声音道:“当真不走吗?”
柳柒穴道未解, 身体仍无法动弹, 只得挪开视线不去看他。
云时卿浅笑一声, 又道,“我现在只是一个空有虚衔的四品官, 如果陛下怪罪下来,我可是毫无能力保你。”
“谁要你保了?”柳柒冷声道。
云时卿温声软语地道:“我还是觉得你回京最为稳妥。”
柳柒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云时卿妥协般叹息一声, “算了,我也依你一回。”
话毕解开他的穴道, 并张开双臂,“你来此处是由我抱过来的,回去自然也应由我抱你回去,这叫‘善始善终’。”
柳柒忍着不快一把推开他, 继而走下马车, 却不料手上力道略重, 竟把人推了个趔趄。
待反应过来时, 掌心已沾了血。
柳柒歉疚地投去视线:“你没事吧?”
云时卿笑道:“无碍。”
两人一前一后返回军营, 即便撞见了巡值的士卒, 也只当他们是夜里出恭, 并为多想。
正欲入营帐时,云时卿忽然回头叫住柳柒:“大人可否帮我换一换药?”
军营里有大夫,随时可供差遣,云时卿只需动动嘴皮子就有人立刻赶来,根本用不着柳柒来帮他。
可柳柒却罕见地没有拒绝,点点头,随他一道步入营帐之中。
案台上留有一只药箱,里面盛满了各类外用的伤药,柳柒不懂药理,便遵从他的话从一堆瓶瓶罐罐里翻拨出一瓶金创药。
云时卿脱掉衣袍,裹缠在左臂上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血糊糊一片,堪堪的惨不忍睹。
为免血迹干涸沾粘纱布,他当机立断地用右手剥下血纱布,肩头的伤口渐渐显现,被箭矢倒刺撕裂的皮肉宛如一朵初绽的牡丹,肉-花狰狞,妖冶到令人作呕。
柳柒心下一凛,面色陡然变得苍白。
幸而脸盆架上还有一盆干净的冷水,他立刻浸透布巾替云时卿小心翼翼清洗掉胳膊上的血。
越是靠近伤口,握住湿布的手便越是颤抖。
云时卿垂眸看向他,揶揄道:“柒郎心疼我了?”
柳柒水波不兴地把湿布浸入水里,搓洗两下后再次拧干,绕着伤口仔细擦拭:“我为何要心疼你?”
云时卿笑道:“柒郎为了我不惜违抗圣命,还说不是心疼我。”
柳柒淡淡地道:“我那是不放心王爷。”
“柒郎的嘴可真嘶——”话音未落,云时卿倒抽一口凉气,柳柒不知何时拧开了药瓶,往伤口上抖撒药粉。
伤口甫一吃上金创药,痛感瞬间漫向各处筋脉,疼得他牙关直打颤,浑身肌肉也在剧烈地发抖。
柳柒面无表情地给他敷药:“你想说什么?”
云时卿强颜欢笑道:“最毒美人心。”
柳柒瞥了他两眼,旋即凑近,轻轻吹散药粉,令其均匀覆盖在整个伤口上。
这处箭伤本不严重,可它却在短时间内反复被撕裂,早已超出原有的承受力,伤口不断扩大,狰狞可怖。
敷了药,柳柒又撕下纱布包扎伤口,一圈接一圈的,虽不美观,但胜在够严实。
待做完这一切,抬眸时才发现对方额头上竟渗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似是忍受了一番极致的苦痛与折磨。
柳柒蹙眉道:“弄疼你了?”
从前云时卿在床上时总这般问他,如今从他口中问出,怎么听怎么怪异。
见云时卿神色变幻莫测,柳柒追问道,“是否需要唤大夫过来?”
“大夫来了也止不疼。”云时卿一本正经地道,“你若是亲我一口,或是喊一声夫君,可能就不疼了。”
柳柒那点怜悯心顿时烟消云散:“菩萨开眼,千万要疼死他,就算是为民除害。”
替他包扎好伤口后,柳柒亦未滞留,转而返回自己的营帐歇息入眠。
为证实欧阳建和张仁叛国一事,翌日晌午,赵律白率领一支精锐兵马前往庆州城。
城门依然紧闭着,任校尉如何在城门下呼喊,城头上的守卫始终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要打开城门的意思。
那校尉又喊又骂,嗓子几乎快冒烟儿了,柳柒制止了他,朗声对城头上的守卫道:“淮南王奉天命出征庆州,尔等将主帅拒之门外,等同谋逆,当连坐三族!”
监门官趾高气昂地道:“庆州城内安宁祥和,若教兵马入城,岂不令百姓人心惶惶!”
柳柒道:“如今战火燃遍了庆州,百姓岂有不惶恐之理?尔等莫再被欧阳建欺骗,如能及时醒悟,陛下定会从轻发落。”
监门官自知说不过他,索性耍混:“柳柒,你算个什么东西?仗着模样好看便当了天子宠臣,还与淮南王走得那般近,谁知道你和他们父子之间有没有——”
“咻——”
污秽不堪的话语还未说尽,一支冷箭破空射来,贯穿了监门官的胸膛。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挣扎就已烟气。
柳柒和赵律白同时回头,只见几尺开外的云时卿手持长弓,眉目冷厉地望向城楼:“不听话杀了便是,何必与他浪费唇舌。”
监门官一死,城楼上的所有守卫都慌了神,纷纷手持戈矛对准了城门下的一大片人马。
云时卿又取来一箭搭上弓弦,沉声问道:“开城门吗?”
城楼上的旌旗迎风翻飞,发出猎猎声响。
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动静。
云时卿拉满弦,柳柒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便又射出了一支箭。
“噗”地一声,箭矢扎进皮肉,射中了一名举旗的守卫。
他再度取出一支长箭,柳柒不想他滥杀无辜,立刻出声道:“我不知欧阳建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但庆州城绝非安逸之所。如若欧阳建投敌,尔等以后便是蛮夷的子民,可你们别忘了,汉人与蛮夷积怨已久,就算庆州归顺回元,尔等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好过。”
沉寂良久,城楼上站出一人,嘶声喊道:“做蛮夷子民有何不可!我们在此处受尽朝廷的剥削,日子何尝好过过!塞北之地,黄沙漫漫,每年产粮本就稀薄,可所征之税却一分也不能少。太平之年,易子而食,你们这些京官金银俸禄享之不尽,根本就无法体会这种苦难!”
此言一出,柳柒等人俱怔在当下,须臾,赵律白道:“陛下早在十年前便对庆州、渭州、兰州、熙州、西宁州以及珉州六地的征税减了三成,岂有一分不少之说?”
城楼那人冷笑道:“不增税就已是万幸,哪儿来的减税?”
柳柒看向赵律白,说道:“王爷,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赵律白道:“敢动国税的手脚,欧阳建的胆子可真不小。”
“殿下,让我来劝一劝。”话毕,柳柒对城楼上众人说道,“诸位都是有家室之人,所谋所求不过是让亲者安宁糊口,庆州远在塞北,陛下无法倾听民意,以致政务疏漏,让奸佞横行法外。淮南王如今就在庆州,诸位无论有何冤屈均可述诉,待王爷查清此事后,定会给庆州的百姓一个交代!
“蛮夷生性嗜杀,就算他们许诺了好处,也只有欧阳建够格分一杯羹,一旦回元大军进城,他们便要屠尽庆州城内的汉人,你们当真要坐以待毙吗?”
蛮夷者,匈奴后裔也,生性好战嗜血,若攻汉城,必屠之。
柳柒一番言语软硬兼顾,果真让城楼上的守卫们心生动摇。
不多时,十余名守卫相携走下城楼抬走了巨木门拴,而后打开城门恭迎淮南王入城。
众人赶到欧阳府时,这座峥嵘轩峻的宅邸早已人去楼空,庭院杂物横陈,草木俱被践踏殆尽,只余满地狼藉,那些个名贵字画及器物与府中人一样,也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