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26)
他的性子,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温和圆滑,但既不似漱石体贴知冷知热,只一个眼神就明白主子想喝汤还是想吃茶,也不似漱雪机灵讨喜,口舌伶俐;
只有一点好处,便是吩咐什么下去,就只做什么,不会自以为是的多手多脚,也从不去胡乱揣测上头的心思,这样既踏实老实、不拨弄是非,又并非真的蠢笨,什么也不懂,这孩子是真正的知进退,管的住嘴,也管的住手,偏生吩咐下去的差事,又总能按照主子的心思一丝不苟的办好,看似平平无奇、并不出挑,其实大智若愚。
却比那些瞧着机灵、实则自作聪明的,不知强到了哪儿去。
两人言谈间,不知何时,已行到御花园里一处无人的拐角,微风吹过,抖落一枝细雪,商有鉴见状,轻声一叹,眉目露出几分怅然。
“……咱家老了,当年咱家跟着万岁爷,亲眼目睹着万岁爷因一言之失,从京城被贬至林州,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到泥里,那时京中先太子正是众星捧月、众望所归,可万岁一样是先帝爷和太后娘娘的亲子,却无一人前来相送,连太后娘娘也不敢触了先帝爷的逆鳞,在万岁离京前来瞧一眼自己的亲儿子。”
“咱家那时陪着万岁,一路上,不知瞧着万岁爷遭了多少冷待白眼,北上林州一路苦寒,万岁爷堂堂皇子之尊,冻的手脚生疮,居然寻不到药膏涂抹,只能生生忍耐,那时的光景,如今这宫里还有谁人知道?”
“好在苦日子熬出头来,万岁如今御极天下,我朝也江山稳固,内忧外患尽数一扫,总算盼来这太平年景,可咱家却也陪不了万岁多久了,咱家这辈子……过得不容易,你们个个年轻,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人人都说,收了你这个徒弟,咱家是在找人接班,可是今日咱家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养心殿里的班,人人都可接得,过好日子而已,谁不会呢?”
商有鉴转过头,直视着青岩的眼睛,仿佛要看出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你是咱家千挑万选,好容易才寻到的,如今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进养心殿,但万岁毕竟已是而立之年,咱家是瞧过当初先帝爷十王之乱,瞧过当年应王爷护着万岁,从林州一路杀回京城,何等凶险、何等不易的。”
“如今万岁有七个儿子,咱家顶着大不敬说句难听的,虽则现下永仁宫瞧着烈火烹油,已是咱家能为你寻的最好的路,可将来一朝风云变化,还不知鹿死谁手,一张龙椅不知多少人盯着盼着,留在养心殿,反而最不可能置身事外,此处漱石漱雪他们留得,你却不能留得。”
“咱家不能让你也冒着这风险,折在里头。”
青岩沉默片刻,大概听懂了商有鉴的意思,内心却不免生出几分讥嘲,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千秋功业,自然要枯骨无数,流血千里。”
商有鉴一愣,倒不想一贯稳重寡言如青岩,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只是商有鉴自觉今日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这小徒儿听了有所触动,倒也是情理之中,便点头道:“你能明白其中凶险之处,自然最好不过,一言一行,都要倍加谨慎,你往后的位置,有数不清的人盯着,行差踏错一步,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青岩道:“万岁和师父的意思……是要等大殿下成婚后,叫我去永仁宫伺候么?”
商有鉴点头:“不错,永仁宫那头从前的掌事内官,当初为着稳重,选了个年岁大的,不想一直不得大殿下待见,半年前,殿下就开始总和皇后娘娘请求,说想换一个,万岁和娘娘也是思虑许久,原是中意漱石的,可咱家还是觉得漱石貌则温厚,骨子里却不似你有一股坚忍,这差事反而是给你最为妥贴,只是你毕竟年轻,万岁和娘娘不尽放心,便正好借着七殿下,瞧瞧你是否是可堪托付之人。”
青岩听了,一时无语凝噎,又觉得有些可悲,只是倒不是替他自己觉得可悲。
帝后待大皇子这个嫡长子倒的确是珍而重之了,就连换个掌事内官,也要选了又选,甚至还要先放到别的皇子身边考察品德才干,才肯放心。
只是可怜闻楚,倒无端成了块试金石,大约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身边好不容易来了个合用体贴、真心待他好的奴婢,却并不是真为他准备的,而是帝后放到他身边验货的。
青岩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到闻楚的位置上想想,也觉得憋气——
新给你的掌事内官好用吗?
好用。
好用就对了,是父皇和母后给你大哥准备的。
然后闻楚就会体验到从得到到失去的过程,就像那日他落水后只维持了短短三五日的丰盛早膳一样,年幼的小皇子很快会发现,他拥有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青岩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也难怪这金玉堆里的皇家,不会因贫穷而叫哪个儿子女儿吃不饱穿不暖,却反而总出兄弟相争、阋墙之祸,帝后如此作为,闻楚以后不心生怨忿,恐怕都说不过去了。
他若真是个忠仆,或许还会冒着得罪主子的危险发几句逆耳良言,然而此刻倒只有满心的幸灾乐祸。
这水还需搅得再混些才好。
不止兄弟,他倒很期待看着往日夫妻同心毒害了王爷的、世间一对最忘恩负义、蛇蝎心肠的夫妇,反目成仇,同床异梦的样子。
他倒要看看这歌舞升平、冠冕堂皇的天家,从内里斗起来时,是个什么模样。
*
晚些时候,青岩回了前徽殿。
闻楚似乎等他回来许久了,见青岩进了殿门,立刻叫他过去问今日去了哪里。
青岩便笑答:“殿下身子大好,不宜再继续耽搁了课业,小的已去养心殿和万岁爷知会过了,明日殿下便可回太学堂去,与诸位兄长们一同进学了。”
闻楚道:“掌事陪着我一道去么?”
青岩一愣,倒不想他的关注点在这里,不过这些天来,闻楚对他的确隐隐有了几分依赖的意思,他既然想,青岩当然不会拂了他的意思,笑道:“若殿下想,小的自当陪着殿下同往。”
青岩脸上的笑容既亲切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讨好,不会让人觉得过于谄媚而心生反感,闻楚盯着他看了一会,缓缓道:“你……”
青岩见他有话要说,立刻顿住不说了,只躬身做侧耳倾听状。
只可惜闻楚憋了半天,终究没憋出什么来,只道:“……你们总这样弓着腰,时日长了,不觉得累的厉害吗,我见掌事成日从早到晚都是这样,正好落水后母妃赏了许多治跌打损伤的药膏,不如给掌事也拿些去用用吧。”
青岩一怔,倒不想他说的竟是这个,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道:“殿下玩笑了,只是站着罢了,不曾伤到哪里,宸妃娘娘赐殿下的都是名贵药品,给小的用了岂不暴殄天物,小的感慕殿下关怀,只是这药却实在不必了。”
闻楚似乎也觉得他这一番话有点没头没脑,大约是有点不好意思,小脸上隐隐泛起一抹薄红,好不可爱,小声道:“……我的意思是,掌事在我这里,就不必这样了,你从前……”
青岩一愣。
从前?
只是还不等他疑惑闻楚要忽然提起他从前什么,闻楚便道:“你从前……从前在父皇宫中,规矩很大,在我这里,却不必如此。”
又赶忙道:“我会好好准备功课的,等去了太学堂,必不叫掌事替我挨手板子。”
宫里一向是主子犯错,奴才受罚,年幼的皇子更是如此,闻楚日后在太学堂念书,先生提问,答不出的问题,也是随行内侍替主受罚,被打手板子。
只是闻楚平日里看着稳稳重重,话也不多,没想到脑子里惦记的却是这个,青岩不由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哭笑不得之余,又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或许圣人说的不错。
人之初,性本善。
闻楚毕竟是个孩子,就算生父潜华帝不是东西,可孩子毕竟无辜,此刻不曾被人有心引导,不曾遭遇些无法承受的事,又能坏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