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214)
青岩听他这样一字一句的剖白自己的内心,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酸又涩,他张了张口,想回应闻楚,那张一贯能说会道的嘴,在这时候却忽然笨拙了起来,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皇上怎会没帮我?若我回宫后侥幸遇上的主子不是皇上……谢青岩恐怕早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闻楚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着他,良久,才松开了些,他低下了头,修长的手指捧着青岩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商有鉴殉了,可这不是的你的过错,他很忠心,也是个聪明人,他跟了闻轩这么多年,闻轩做的恶,他岂会不知?又岂能半点不沾?你年纪还太轻……不明白人上了年纪以后,大都是不敢承认自己年轻时作过的恶的,瞧着五欲皆空,吃斋拜佛,其实拜的不过是从前自己心中的魔罢了,他既求了死,或许与他而言,死了反倒是解脱,你实不必太过郁结于此。”
青岩沉默了一会,道:“其实……我早便疑心,以师父的聪明,怎会半点没察觉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可疑之处?可他从未点破,也像分毫没有发觉似的,甚至还总有意无意的帮我,我从前本以为,师父是老糊涂、也对闻轩寒了心,所以才……可如今看来,兴许他老人家心里从来都如明镜一般,自以为是的人,其实是我……”
他说到此处,没再继续说下去。
闻楚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陪着他,良久才道:“我打算晓谕各宫,由你接替司礼监掌印太监兼御前领侍内官的位置。”
青岩一怔,迟疑道:“这……恐怕不妥,我年纪太轻,司礼监掌印之位干系重大,只怕朝臣们知道了……会有非议。”
闻楚道:“有什么不妥?你本就一直当着司礼监的差,你师父早便不管事了,郑翊、丁愉、左通三人都唯你马首是瞻,这掌印太监的位置,你即便无名也早已有实,如今不过是实至名归而已,至于御前领侍内官,说到底是天子家臣,难道我提拔一个家臣,还要看谁的眼色吗?”
青岩被他振振有词的一番话堵的哑口无言,本想说即便如此他身兼两职只怕也有些过于打眼,但转念一想要是这么说,闻楚恐怕多半又要说这也没什么稀奇、毕竟早有商大伴这样的前例云云,说了也是白费口舌,只得道:“……多谢皇上。”
闻楚笑了笑道:“哦?那谢掌印打算如何谢朕?”
青岩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拉着闻楚的领口迫使他低下头来,不轻不重的在他唇上印了一下,随即松开,道:“这么谢,皇上以为可够了吗?”
闻楚一时愣在原地,他本是有意戏弄一下这一贯木讷的内侍,谁知却被对方反将了一军,这一吻太快,他尚且来不及反应,只感觉到青岩有些干燥的唇柔软而温热,虽然一触即离,这一吻中却隐约有些缱绻温柔的的情意,他眸色沉了沉,道:“不大够,以后再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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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楚的登基大典很快如期而至,在此之前,青岩接任司礼监掌印兼御前总领侍内官的消息已先传了下去,按例新任的御前总领侍内官是要把四司八局十二监的提领太监、掌印太监叫来一一问话以便交接职务的,其实就是给新任的总领侍内官一个换人提拔自己人的机会,这已经是宫中不明文的老规矩了,因此各司局的大太监们得知了这个消息都很有些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里不顺了这新任的御前领侍内官的眼,被人替了差事职务。
不过因为登基大典在即,青岩便把这事暂先推了后,只说等新君的登基大典稳稳妥妥的办好了以后再传他们问话不迟。
闻楚命人在养心殿花园西侧收拾出了个小院子给青岩,这样各司局的当差内侍们有事来请他示下,也免得进进出出的不便,又从养心殿中拨了两个小内侍跟着青岩,本来都未赐名,这次却亲自由闻楚亲自赐了名,一个叫平安、一个叫平福。
青岩看着其中一个颇觉眼熟,还没等他仔细回忆是谁,那小内侍已经满脸欢喜感激的跪下磕头道:“平安给谢爷爷请安,谢爷爷的恩情,平安一直记得,如今有幸跟着您,以后一定忠心办差,不给谢爷爷丢人。”
青岩倒是很快想起了这小内侍是谁,当初内务司的提领孔金斗往养心殿送来过一批小内侍,这平安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日潜华帝似乎是心情不好,不知发什么疯,泼了这小内侍一身的热茶,青岩宽慰了他两句,又放了他回去换了身衣裳——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恩情,然而平安却满脸的感激,青岩心知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底下的小内侍们会逮着个由头奉承讨好也是常事,因此并没多说什么,只是道:“以后叫谢公公便是,我不喜欢那一套,年纪也远远当不得你们爷爷。”
平安和平福闻言一齐恭声道:“是。”
青岩这才问道:“后日便是登基大典,这院子也是今日才收拾出来,我来的迟,先前四司八局可有送来什么折子,叫人来问过什么话?”
平安抢着答道:“回公公的话,各司局提领公公们送来的折子都垒了老高了,就等着您瞧了示下呢,您不发话,下头哪有人敢擅自拿主意?眼下这宫里没人比您更……”
青岩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折子在哪?除了折子,可还有人来问过话的?”
平安一愣,道:“额,问话的只来了几个,好像是神宫监的,问……”
后头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了。
这时候平福抱着一摞折子过来了,低声答道:“来问话有两司两监,钟鼓司的何提领差人来问公公登基大典上的出朝钟鼓内乐是按照先帝的旧例还是礼部去年拟的新曲目单子,尚衣监送了皇上大典上要用的御用冠冕袍服、绶带靴袜等请公公过目,看看是否有不妥之处,神宫监也遣了人来问大典上要用的香灯烛器等物……”
平安在旁听着,不知怎的臊的满脸通红,青岩看在眼里,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对平福赞许的点了点头,道:“你记得很好。”
又对二人道:“待我把这些折子复了,你们再分别送回去,一齐回话。”
二人连忙应了是。
就这么忙着,很快到了登基大典当日,青岩从早上睁开眼便一直紧绷着神经,好在一路未出什么差错,直到天昏才彻底松了口气。
紧接下来便是国丧,又是头不沾枕脚不着地的忙了近一个月,闻楚这个新君比他更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主持丧仪之外,他还有不少庶务要处理,刑部大理寺在忙着审问宣王和宣王叛党,日日都有折子递上御前,偏偏底下还有添乱不省心的,四皇子一直闹着要见皇后和宣王,闻楚一直未曾搭理,四皇子递了面圣的折子里更是很有些狂悖放肆的话,闻楚看了,虽未允许闻述入宫面圣,可也并没有发作,其实到这里也就罢了,青岩知道闻楚是懒得和闻述计较的。
然而未过几日,宫外却忽然传开了流言,说潜华帝临终前传位之人并非七皇子闻楚,而是四皇子闻述,新君生母乃是异族女子先帝岂会传位于他?又说齐家与皇后谋反也是情有可原,毕竟皇后母仪天下,素有贤德之名,与先帝是结发之妻,为他开枝散叶生了四个儿子,论理传位大事无论如何也传嫡传长,到头来却传了个什么也不占的七皇子,先帝倘若真的如此传位,齐家岂能不反?
闻楚至此终于忍无可忍,命傅松亭带了人抄了四皇子府,果然逮到了一群闻述养着的清客,其中不少就是这几日在街市茶楼中造谣生事的,当即便都送去蹲了大狱,闻述则被看押在了府中,等同软禁。
闻楚夜里要守丧,白日又是这些焦头烂额的事一摞一摞等着他处理,竟把眼下活生生熬出两片乌青来,嘴角生了燎泡,青岩虽叫了御膳房日日都炖百合雪梨汤来,闻楚用了数日,那燎泡也只是稍微消了些,青岩心知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但左右却也没有法子,这段日子总是得熬过去的。
他有心多帮闻楚一些,一边替他研墨一边道:“明日皇上早晨要见辽东和滇南两地的使臣,大理寺提审宣王的事,不若就由我替皇上去吧,左不过也是走个过场,他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刑部连定罪的檄文都已经写好了,还有什么可再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