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176)
青岩道:“圣上心中最倚重的,终究还是师父,徒儿不过是于这些奇技淫巧上讨好罢了。”
商有鉴叹了一声,道:“倒也未见得,如今咱家人老了,手脚不如从前麻利,眼力见也不比当年,焉知万岁心里……是不是早就厌了咱家了,如今出来了也好,省的将来再有个什么不是的,被发落了,反倒伤了情分。”
他说着,却是想起一事,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有件事,咱家早想跟你说,只是先前在宫里一直没寻到机会,眼下正好跟你打个招呼。”
青岩见他这副模样,心知商有鉴要说的事多半不寻常,正了色道:“不知是什么事?”
商有鉴顿了顿,道:“你可知道九门差查院?”
青岩一愣,道:“略有耳闻,只是……不是说先帝时,便已被遣散了么,徒儿前些日子还自西宫从前差查院那院子外经过,里面草都快长两丈高了,难道……”
他语及此处,却想起这些日子潜华帝的所作所为,面色忽然一变。
商有鉴见他明白过来,点了点头,道:“不错,九门差查院,如今还在万岁手底下办差,只是外人都以为已经散了罢了。”
“咱家也是前些日子才发觉此事,九门差查院自太|祖皇帝年间,便已经有了,到先帝在位时,院使隗江深得先帝信重,权倾一时,差查院上只听命于天子,下却握有监察百官之权,隗江对先帝虽然忠心,也的确强干,但他大权在握久了,难免渐渐失了分寸,当时百姓闻差查院之名,无不色变,院卫走马于街,行人见了俱是退避奔逃,朝中群臣闻隗江之名,也是恨之入骨,巴不得生啖其肉。”
“后来先帝顶不住臣子们死谏,还是将隗江正法处死了,又遣散了差查院,此事才算罢了,当时隗江有个义子,名叫江勖的,咱家本以为他当年也跟着隗江一起死了,前些日子,才发现江勖不仅还活着,如今替万岁暗地里领着差查院的,便正是他。”
青岩沉默了半晌,道:“既如此,恐怕替万岁去翻查了安王府书房的,就是此人了。”
商有鉴点了点头,道:“如今万岁疑心重,你在万岁身边当差,又是这般打眼的位置,即便没人想害你,也有一千个人惦记着你这位置的便宜之处,盼着拉拢、拖你下水,你需得时刻记得,你只有万岁一个主子,千万不可与大臣私下结交,凭他们说出花来,也别信半个字,皇子王爷们,更是如此,七殿下那边……你若能断了,最好也同他断了来往,省的让差查院揪住什么小辫子,将来被皇上怪罪。”
青岩道:“徒儿省得了,多谢师父提点。”
回去的路上,青岩想着这事,心里不免有些发寒。
还好有师父提点——
他一向知道隔墙有耳这个道理,所以这些年来,对于自己最致命的秘密……也就是曾今的另一个身份,几乎捂得密不透风,除了闻楚,没有第三个人察觉,可是除此之外,他私下里的经营、在江南的布置、和漕帮的关系……如此种种,千丝万缕,究竟有多少已经落入了潜华帝眼里?
好在……好在宫中内侍利用职权之便,偷偷在宫外牟利,也并不罕见,就算潜华帝发觉了,未必会往别的方向多心,多半只会以为他不过是借机捞了一笔罢了。
他想到这里,才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红雀那头,恐怕得提醒一下,叫他暂时先不要再和驿站的人联系了。
回了宫后,青岩先去了趟养心殿。
潜华帝不在,留在养心殿的内侍说皇帝带着几个娘娘去飞鸾殿了,薛公公也跟着一道伺候去了。
倒是有个司礼监的小内侍,已经候在殿门前,看样子等他回宫许久了,一见了他,便请他赶紧往司礼监去。
青岩问了,才知道原来这两日潜华帝未曾批复折子,眼下临近年关,一堆事等着皇帝处理,养心殿这头不给答复,连带着文安阁也没法安排六部百官展开工作,几位老阁臣无法,只好去催司礼监。
然而司礼监又能怎么样?
司礼监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折子,早上是怎么送进御书房的,入了夜便又怎么原模原样的被送回来,三日下来,足足累积了十几摞。
虽说秉笔太监有带皇帝批红之权,然而从前朝务毕竟大部分都是潜华帝亲力亲为,他们虽说是秉笔,却也只代为处理一些例行的公事,忽然之间这般全数抛给他们,他们一时半会又哪里处理得完?
何况也并不是什么折子,司礼监都能代皇帝回复的,还有许多大事,需要潜华帝亲自示下,才能批复。
譬如已秘密阁议了许久的削藩章程——
依着原定的计划,朝廷会在年前发兵,趁着过年各处松懈,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眼下战机已至,只等着皇帝一声令下,定下主将了。
这种大事,谁又敢代皇帝拿主意?
青岩跟着小内侍刚一到司礼监,迈进门槛,便被众人上前围住了,一个身材圆胖、面容白净,穿着赤色交领、胸前绣了白鹇补子的,正是秉笔太监丁愉,上了前便一把抓着他苦着脸道:“哎呦我的小谢公公,你可算回来了,你说你什么时候出宫去不好?非得这个节骨眼上出去,昨儿个一夜里,我们仨可都没睡过囫囵觉,急都快急死了,眼下万岁不肯见咱们,几位老大人那头一天三趟的催,商爷爷不管事,何爷爷又病着,咱们现下可求谁去?你倒快想个法子,劝劝万岁啊!”
青岩道:“几位公公都是司礼监的老人了,连你们都劝不动万岁,难道我便能劝动么?还是把咱们能处理的折子,先都复了吧。”
丁愉唉声叹气道:“你说的轻巧,眼下近年关了,都是大事,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复了的?再说好些事儿,咱们以前都没处理过,万一出个什么差错,谁担待的起?”
青岩只道:“公公别急,我先看看。”
他语罢便在长桌前坐了下来,瞧那架势,竟然是真的要一本一本的翻看处理,丁愉还要劝说,却被旁边郑翊、左通两位秉笔拉住,朝他使了个眼色。
左通斜眼瞥了那凝神翻看折子的年轻内侍一眼,低哼了一声道:“不信邪,让他看就是了,看到天黑也看不完。”
因三人中,潜华帝倚重郑翊多些,他们三人从前一般也以郑翊为首,因此丁愉听了左通的话,并没有回答,而是去打量郑翊神色,却见竟然连郑翊也没说什么,瞧这样子,竟是默许了左通的话。
其实郑翊倒并不是和左通一般,想看这位小谢公公的笑话,他和养心殿来往多些,因此和青岩打过的交道,也远多于另外两人,心知这位小谢公公年纪虽轻,却是个极有主见的,他既已有了主意,他们劝他……恐怕也不比劝皇帝容易,事已至此,倒不如静观其变,瞧瞧他究竟有什么法子。
左通看笑话的算盘落了空。
青岩动作极快,每个折子几乎都只看一遍,思忖片刻,便能立刻提笔蘸了朱砂批复,都是国家大事,他一个宦官替天子批复处置,竟能冷静果决、毫不犹豫——
准了的,譬如云南请旨新修国子监府学三处,他能笔落成文,把具体如何实施,上下几层各自负什么责、出什么力安排的清楚明白;
没准的,譬如工部、户部呈上今年开销的核算折子,他能一眼看出哪里有错漏之处,圈了打回去叫工部、户部重新核算。
郑翊、丁愉、左通三人最初还只是在边上看着,然而等青岩飞快的批完了一摞以后,三人一一翻看他批复过的折子,发觉竟然全无可以指摘的错漏之处。
需知他们都是在司礼监当差了少说十几二十年的老人了,平素就是潜华帝亲自处理,也未必能做到这样几乎完全不需要修改更正,他们越看,便越不约而同的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看到最后,三人面面相觑,就连本来对谢青岩心里有些嫉恨的左通,也心服口服,脑海里也只剩下了两个字——
鬼才。
谢青岩……如今不过也才二十几岁啊。
到天昏时,青岩已经把十几摞折子全数批复完了,他腰背有些发酸,正要站起身来,旁边却有人递过了一盏茶,青岩微微一怔,抬起头来,却见郑秉笔正满面笑容的看着他道:“小谢公公辛苦了,快喝口茶润润嗓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