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136)
自江南回京后,这半年来青岩待他都既规矩且恭敬,再无当初船上与汪家那日的失态,闻楚知道这人心防颇厚,并不是能轻易动摇的,见他如此,也并不强求,只打算着等以后,自己真的到了能给青岩承诺的时候,再把一切和盘托出,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只是尽管如此,年节将至,又出宫在即,等出了宫去,在王府就不必如在宫中这样有许多的规矩,他忆起当年自己还是应王时,和青岩在王府的旧事,心中只觉得颇为温馨,如今又要和青岩进王府,只是却是容王府而不再是应王府,好在青岩仍是那个青岩。
和这个人的重逢,这大概是他重生以来,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闻楚虽然如今是闻楚,可当年也曾是闻宗鸣,骨子里仍然有着一股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傲气,青岩不愿意,他亦不想相逼,青岩觉得如今两人以这种状态相处舒服,他便也随着青岩的意思,不曾把自己的心思强加在青岩的头上。
对闻楚来说,情爱两字,若不能两情相悦,只以地位之差逼其就范,即便青岩不是会在嘴上表达不满的人,可难道他迫势屈服,他们之间就能称之为情爱吗?
那样的青岩,他不是没有拥有过,可是这次,他不想仍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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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日,宫中仍循旧例在英和殿布了宫宴,召诸王入宫享宴。
青岩因心知等年后闻楚出宫,自己就要被潜华帝调回养心殿,因此自封王的旨意下来后,这些日子就有意无意的把差事交给德春。
说起来这几个内侍里,德喜、德寿、德福虽然都有长处,但若论稳重细致,却都不及德春,他走后将来闻楚王府中的事务,也唯有交给德春,青岩才能放心些。
除夕宫宴青岩本有心不随着闻楚去,只是方一开口,推说自己身上不好,向来甚少拒绝他的闻楚却没立刻答应,只道:“你哪里不舒服,我叫太医来替你瞧瞧。”
青岩本就是随口扯的一个谎,根本没想过闻楚会细究,一时有些没答上,正准备硬编一个,那头本在案前写字的闻楚却搁了笔,走到他面前。
“……自江宁回来,我知你不情愿,所以从未逼你,但不是真要纵着你和我疏远。”
青岩半年没听他提过这些事,他自己也只当与闻楚在江南发生的那些……都只是意乱情迷一场幻梦,闻楚回京后半点不提此事,他也只以为闻楚是尝了那事的滋味后,嫌阉人污糟,所以才不再执着于此……
虽然也不是没起过旁的心思,但他潜意识里避讳去想这事,每每起了念头,就只当是自己多心,不许自己再多想。
谁知闻楚此刻却忽然半点不避讳的提起来,青岩这才发觉,闻楚竟然还未死心。
不知怎的,旁的事青岩都能和闻楚侃侃而谈,但一提起这茬,便有些不敢去看闻楚,舌头也好像没平日那么伶俐了,他垂着头憋了半天,才道:“殿下多心了,小的没这个意思。”
闻楚微微蹙了眉:“那你这些日子,为何总避着我,还把近身伺候的差事都丢给德春?”
若不是德春伺候时,目光有异,被他察觉,才吞吞吐吐问他是否和青岩生了什么嫌隙,他都不知道青岩正避着在自己身边当差。
青岩:“……”
“……德春伶俐体贴,难得……难得除夕宫宴,皇后娘娘有赏,殿下也该带带旁人,给他们些出头露脸的机会,免得……免得大家心里有怨言。”
闻楚道:“难道没有皇后的赏,我平日就会少了给他们的赏赐不成,况且这些年来我重用你,德喜德春何曾生过什么是非?”
青岩终于无话可答,只好做了锯嘴葫芦,跟着闻楚前往除夕宫宴赴宴了。
除夕宫宴毕竟是半个家宴,来得颇为齐全,比起当年,诸皇子如今已有大半都出宫封王建府,今日各带家眷前来,场面好不热闹,潜华帝和齐皇后这些日子不知怎么彼此有些不快,青岩先前听说帝后在坤宁宫很是吵了一架,似乎是为了那位姜昭仪的事,今日却半分看不出他夫妻二人之间有什么龃龉。
当年的大皇子,出宫后封了宜王,周氏死后,过了一年帝后才着手替他安排了续弦婚事,只是夫妻二人感情似乎平平,至今仍无子女,宜王妃家世不显,坐在闻越身边,神色很有些拘谨。
至于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宁王,因他身子不好,与宁王妃也并无所出,宁王妃家世亦平平,但与宁王夫妻二人却情意甚笃,听说每每到了灯节庙会,总能见宁王陪妻出游,王妃生的虽称不上貌若天仙,但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言谈语笑间,自有一股书卷气在,十分文秀,与宁王坐在一席,称得上一对璧人。
安王妃则是齐皇后亲自选的,听说也是京中高门,潜华帝膝下诸子唯有他与安王妃得了一个女儿,如今刚满一岁,就已封了县主,也未缺席,由奶母抱着,陪在席边。
不知是不是青岩的错觉,太子自从关了那一个月的禁闭后,看起来倒是没有先前那么意气飞扬了,坐在席间独饮独酌,也不搭理旁边看着他欲言又止的太子妃,隐隐有些消沉之感。
青岩知道太子这半年也不好过,被潜华帝收回去了不少差事,成了半个闲人,除却还有个东宫太子的名头在,其实境遇也没比闻楚强多少,却不知潜华帝这样给太子脸色看,还一给就是半年,有何用意了。
下来五皇子闻迁封的宣王,六皇子闻适封的实王都只带着王妃前来,并无子女,至于闻楚这个即将封容王的,和还年幼的八皇子闻追,则都未成亲。
还有八九个公主,除了下头两个小的,大多都已出嫁,今日也是领了潜华帝的恩旨,带着驸马回宫享宴的。
潜华帝看了看底下乌泱泱的子女,自觉比起先帝,自己膝下真是枝繁叶茂,颇觉欣慰。
帝后说了一通贯来宫宴行前的漂亮话,宴席才算开了,众王公勋贵们言笑闲谈,拖着杯盏碗碟的宫人穿梭其中,这场面倒叫青岩恍惚间回想起当年自己操办的品茗宴,和王爷拉着他时含笑的眉眼。
他又想到了王爷。
闭上眼,王爷的眉目仿佛就在他眼前,这么多年了,他仍然记得王爷的模样,记得他说话时的语调,吐气的温度,和看着自己微笑时微微下垂的眼尾。
只是不知怎的,这次想起王爷,他却不觉得难过了。
还好,还好,他还能记得王爷的模样,还好,他从来没忘记过。
青岩正自神游天外,却忽然感觉到手心被人塞进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他乍然回神,低头一看,却是闻楚不知何时把一颗剥好的板栗塞进了手里。
青岩低头去看闻楚,却见闻楚已转过了身去,只能叫他瞧见一个后脑勺了。
青岩捏着那颗板栗,一时愣在原地,方才闭上眼回忆的王爷的模样似乎又浮现在眼前,这小小的一颗板栗捏在手里却好像烫手山芋,叫他心乱如麻。
他心不在焉之际,那头席上的安王,却已滔滔不绝的说了快半盏茶功夫的小县主在王府中的趣事,直说得眉飞色舞。
潜华帝初时还浅笑应答,后来不知怎么的,面上笑意渐渐变淡,安王还以为是自己讲的不好,又要叫后面的奶母报着小县主上前去给帝后看。
这时太子妃忽然站起身来,道:“儿臣不胜酒力,想出去散散心,恳请父皇恩准。”
青岩转目去看,才发现太子妃已经眼眶微红,面色煞白。
潜华帝温声道:“去吧,年下天冷风大,叫伺候你的宫女小心着些,别着凉了。”
太子妃这才一揖,转身去了。
她一走,太子也站起身来,道:“太子妃身子不好,儿臣想陪着她同去。”
潜华帝自然也是准了。
太子夫妇刚走,潜华帝便沉了脸,冷声斥道:“没心肝的东西!”
众人都有些品出味儿来了,不约而同目光落在安王身上,却见闻逸似乎也吓了一跳,赶忙出席来跪下,道:“儿臣……”
只是还不等他解释,潜华帝已怒道:“你不知道你弟弟弟妹才刚丧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