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纨绔不读书(47)
不多会儿,洪知县与钱知府、桂提学也从明伦堂转出,走到了众人前面。
刚刚何进等人的争论,他们自然是知道的,洪知县问心无愧,又觉得齐鸢这个案首是桂提学亲自点的,因此并不想理会这些。
钱知府却不这样想,他认定了是齐鸢暗通关节科场舞弊,因此有意借着生童们的话好好查一查,若是查到齐府头上当然更好。因此才到廊下,钱知府便沉下脸,率先道:“刚刚何人在此争吵?所为何事?”
儒童们原有质疑的,见提学官在此,本来不大的胆子早被吓破大半,纷纷垂手不语。
场中寂静,钱知府不由恼火起来,干脆看向刚刚说话的儒童:“你叫什么名字?刚刚说何事匪夷所思?”
那生童被知府点名,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拱手道:“回大人,学生马兜铃,字双草。学生质疑齐鸢的案首名不副实。”
钱知府道:“案首墨卷已经贴出,可是有不通之处?”
马兜铃摇头:“文章的确是好的,学生只是怀疑那两篇文章非齐鸢所做。”
洪知县微微皱眉,在一旁道:“县试巡场十分严格,齐鸢更是连座位都未曾离开过,何来代笔之说?”
“回老师,齐鸢若想作弊,未必要到考场上去找人。事先先请人捉刀代笔写好,他只去默上也不一定。”考中县试后,洪知县便是这一科生童的老师了,因为马兜铃改了称呼,态度也十分恭敬。
洪知县却大怒,往前一步斥道:“尔等是怀疑下官提前泄题不成?!”
“学生不敢!”马兜铃脑袋一大,连忙称错,“万一他是请人拟题猜中的呢!”
拟题猜中的可能性很小,其他人考试之前也都会大致猜一下题目,先做几篇,这就要看运气了。
何进见其他人不敢言语,洪知县又有被蒙骗的嫌疑,心下一横,干脆出列道:“老师,学生也有话说。”
钱知府看何进出列心中暗喜,心道有这位出面,齐鸢必定要完了。
洪知县见是何进,态度也缓和了很多,忙道:“何生有话请讲。”
何进叉手道:“学生等人并非为难齐公子,只是在科场上,齐公子的确与人私传物品,被人看到了。”
这话一说,只听众人“嗡”地一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洪知县这下忍不住迟疑起来,心道齐鸢跟人私传物品?他对齐鸢始终是将信将疑的态度,又格外喜欢何进,因此看了眼齐鸢,令何进到前面来:“此事当真?”
何进走到最前面,依次向桂提学和钱知府见礼,最后道:“学生也是听马生等人所说。齐鸢在考试时,从地上扔了一样东西给孟大仁,当时学生已经交卷,两位大人正在看学生的卷子,因此不曾注意到。”
言下之意,跟两位考官没有关系。
马兜铃跟另外两三人听这话纷纷出列,都称自己亲眼所见。另外还不忘说齐鸢进考场后就呼呼大睡,后来醒了就给孟大仁传了东西。
原本站在最后的孟大仁一听此事似乎还跟自己有关,立刻站直了身子,伸头伸脑地朝前看,努力支棱着耳朵。
唯有齐鸢从头至尾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众人讨论得并不是他一样。
钱知府早已经等不及了,立刻怒道:“齐鸢,如今众人都肯作证,你有何话可说?可是孟大仁受你要挟,帮你做的?”
他想也不想便厉声训话。
齐鸢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点不可置信的神色:“钱大人,这……这如何说得通?”
孟大仁此时才如梦方醒般,大声道:“各位大人!学生冤枉!”
说完从人群最后提着衣服一路快步走着,到了齐鸢身边。
他提着衣服走路已经惹得众人侧目,此时站定,大家才发现这人的衣服不太合身,腰身松松垮垮也就罢了,袖子和下摆显然也长出许多。
孟大仁又唱戏似的抖了抖袖子,泫然欲泣道:“大人!学生好生冤枉!县试当日,学生才写好草稿,手中毛笔竟然一命呜呼,弃学生而去。学生当即悲从中来,又想自己凄风苦雨苦读数年,如今呕出心肝无人看,悲恸难捱,哭泣半场。正在这时,天降神笔……”
“好生啰嗦!”钱知府看他唱戏似的做派本就不耐烦,听他啰里啰嗦半天,忍不住道,“你只消承认齐鸢是否与你私传物品便是了!”
孟大仁“啊呀”一声,凄然道:“大人!那笔从何而来,学生哪里知道?只当是神仙所赠了。更何况若是齐公子所送,那也只有本人抄他的,没有他抄本人的道理呀!”
大家原先听到齐鸢和孟大仁之间传东西,本能的决定是齐鸢沾光,倒是忽略了先后顺序。
孟大仁若是一本正经辩白也就算了,偏偏一唱一叹,摇头晃脑,后面有耳力稍弱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不由闷笑起来。
钱知府脸色涨红,待要训斥他衣着不整,就见孟大仁转身朝齐鸢长长一揖,感动道:“原来是齐公子暗中相助,齐公子助人不留名,乃真君子也!”
桂提学自始至终便冷眼旁观,此时见孟大仁不仅文有古风,行事竟也是有趣之人,不由哈哈笑道:“君子之风,不错。齐鸢,君子亦有恶乎?”
“君子亦有恶乎”出自《论语·阳货》。子贡问孔子,君子也有憎恶的人吗?
桂提学当众问这个,显然是借齐鸢之口敲打众生童。
齐鸢无奈地笑了笑,只得顺着桂提学的意思道:“回大宗师,君子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厌恶“居下流而讪上”——位置处在下级而诽谤上位的人,“讦以为直”——攻讦他人却以为是正直的人。
何进等人一听,无不色变。
如今除非他们能证明齐鸢的确作弊,否则自己就要背上“讪上”“讦人”的恶名了。
桂提学淡淡点头,径直看向何进,“何生,案首的墨卷在你之上,你可心服口服?!”
何进心中暗暗一惊,他并没有跟人说过,他知道洪知县极爱古文,因此孟大仁的文章排在第二他并不觉得意外,他不服的是案首墨卷!
哪怕单独论时文,他也认为自己的文章在那篇之上!不管那是谁写的,案首都应该是自己的!
何进深吸一口气,他虽然知道这案首定然是桂提学点的,但自己的傲气和不服却很难压制,因此咬咬牙拱手道:“还请……大宗师指点!”
桂提学一听,便知道何进自以为自己的答卷要比齐鸢的优秀,一想在场之中恐怕不少人也会这样觉得,两篇文章制艺如何论高低?因此微微颔首,道:“你所做文章非同凡响,便是乡试墨卷也不过如此了。”
得到了大宗师肯定,何进脸上稍稍一红,心里松了口气。
“若是没有齐鸢,时文之中你自然当得第一,然而你俩同科相比,你便吃亏了。”桂提学接着道,“先说‘生财有大道’,齐鸢承题‘夫财生于勤而匮于侈也’破题甚切,最为有理。而你的承题‘夫天下未尝无财也’既是泛泛之语,又不切实际。此题你弱于齐鸢,你可服气?”
何进只觉气息瞬间停滞,十分难堪,但也无话可说,只得点头:“此篇学生的确做得仓促了。”
桂提学听这话稍稍蹙眉,态度倒是十分萝白温和,继续道。
“再比第二篇,齐鸢所做‘圣人述时人之论礼乐,而因自审于所从焉。’此破题既为一篇纲领,句法体面,题意括尽。再看承题‘盖礼乐惟古为得中也,夫子惟用中而已,而肯徇乎时好耶?’……你们皆循程文以‘质’字为题眼,唯独齐鸢从‘中’字落手,此处已经别具一格。”
江都县的童生名额只有一百,场中的上千儒童,只有十分之一能过院试,考过了院试才能称呼桂提学为老师。因此今天这番大宗师当面授课,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