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93)
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记忆逐渐混淆、融合,他披着年轻的壳子,内里却是沉重、疲倦的灵魂,走上这条路时,虽然不说,但大抵还是孤独的。
如今陡然触碰到那么丁点与前世的牵连,觉得熨帖的同时,又升起一丝惘然来。
此去经年,寥寥话语,却是旁人无法回头的一生。
有懂事的随从不闻不听不多话,只说要带贵人下去好好服侍安顿,但谢玹拒绝了——他亲自哄着只有孩童心智的谢青彦入塌休息,给他盖被子,哼曲子,把自己这辈子仅剩的耐心全交待在这。
等谢青彦终于睡下,天边已然泛起了蒙蒙的雪青色。
谢玹打着哈欠走出门时,觉得凉风刺骨,不免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低眉系扣结时,耳边传来窸窣的宛若轻羽纷飞的声音。
福至心灵般,他抬头一看,远山与屋檐,阁前的盆景与假山,皆覆上一层纸皮般的薄雪。
凉意就是从这些不起眼的小颗粒中散出的。
空中亦簌簌不绝。
这个冬雪清晨,冻得人不肯迈出院落半步,而在不远处,有一人只着了一件轻衫,甚至挽起袖子,露出精瘦有力的胳膊,正在雪地里挥剑。
之所以用“挥”,是因为他明明可以将剑耍得得心应手,却好似手上的剑有千钧重,半死不活地将那细剑往四方甩出去。
这般没有美感、不着章法的挥剑姿势,任何一个尊重剑的人,都不敢说他是在舞剑。
离他最近的一棵常青树最先遭殃。
在冬日也十分坚挺,不会凋零的针型叶片,随着他偶尔踉跄几步,偶尔下腰翻个跟头,偶尔还要踩着树干上屋檐蹬两下再飞下来的种种要命动作,行将朽木般的摇晃着树身。
谢玹看了半晌,出声叫他:“秦庭。”
“刷——”
秦庭挥剑的姿势并未被打断,反而比自己一个人时更为凛冽。他流利转身,看见站在廊下的谢玹,微微一笑,竟就这么凌空冲他飞来。
谢玹根本来不及闪避。
好在秦庭不是真的想摔在谢玹身上,并且与他抱成一团滚在雪地里去,中途硬生生手腕一转,将剑锋偏离了三寸,直至时,剑锋擦着谢玹的耳畔,“铮”的一声插进了他身后的房柱上。
“小殿下。”刚运动一场,秦庭浑身冒汗,脸颊与胸膛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大片大片的绯红色蔓延开来。
只见他屈指一弹,一阵劲风敲不知打在了何处,那一刻,一坛和谢玹脑袋般大小的酒便出现在秦庭手中。
他一手拎着坛口,递到谢玹跟前:“喝酒?”
谢玹:“?”
秦庭又笑了笑:“今天是我生辰,小殿下不给个面子?”
谢玹冷静道:“你不是槐序时节出生?”
秦庭:“……”
他脸上的最后一抹笑意也如暮色被黑夜吞噬一般,消失在他泛着红意的脸上了。
他耸耸肩,不再看谢玹,转身又重新走回了雪地里。
方才练剑的那一块高台,已成为一片天然的歇息之处。驿馆的院落又坐西朝东,正好可看见蛋黄似的太阳正从天的另一边缓缓升起。秦庭像不知道冷似的,一边望着那片天,一边大口大口地将酒往嘴里灌。
身后已不再有声响。秦庭分得清谢玹与旁人的呼吸声,现在,他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秦庭扯着嘴角,又仰头喝了一口。
这场雪不见停。
不仅不见停,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院落边盖住井口的圆形盖子,被积雪垒成一顶高而滑稽的帽子,秦庭身边的常青树也被覆雪盘弄得不成原形。
一坛酒很快见底。
秦庭爱酒,也从不糟蹋酒,豪饮痛快,但是于秦庭这样的人来说,是暴殄天物。
但他此时俨然已经不像世人眼中的那个秦槐序了。
天边将出不出的日光终于冒出头来,倾泻出今日的第一缕光线。秦庭放下空坛,被积雪反射的光芒刺得闭上了眼。
倏而,头顶的凉意一停。
秦庭骤然睁眼。
他回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谢玹已去而复返,仍旧裹着一身厚实的大氅,显然是怕极了冷。整张脸被脖颈间的白色绒毛埋了一大半,只露出那双动人的眼。
谢玹撑着一把素色的伞,见秦庭转头看他,于是垫着脚又往前伸了伸手。
他将纸伞举过秦庭头顶,为他遮去所有的风雪。
见到秦庭的神情,谢玹向来淡然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诧异来。
原来秦庭的脸上异于寻常的颜色并非是冻的,也不是酒意催发,而是情绪至上泪水划过后留下的痕迹。
第82章 撒娇男人最好命(二)
雪还在下。
他们坐的高台原是用来观景的——但那是天气大好的时候,从未有人在大雪纷飞的清晨登上去挨冻。
谢玹坐在秦庭身侧,举着伞的那只手被寒风吹得沁凉,从指尖开始麻木僵硬,一直蔓延到藏在袖子中的手臂。他恍恍惚惚地想,这大冷天,就合该在屋子里围着火炉续命,他是脑袋被驴踢了才坐在这高高的台子上受冷风吹。
可是他看见秦庭情绪低落,即便抹去眼泪,也难掩伤心的样子,只好又劝解自己,就当舍命陪君子了。
一坛酒喝完,秦庭不仅不见醉意,那双眼睛还变得犹为清澈透亮。他向后躺在刷了釉的木板上,枕着双臂,半截身子没被伞遮住,任风雪催刮至他的肩膀、发丝与鼻尖。
雪似飞花。
“小殿下,说起来我好像没见你哭过?”他侧过头,看向谢玹。
谢玹道:“你要见我哭?”
说罢,他一摆衣袖,将伞柄塞到秦庭手中,低下头去。
披着一身厚重的大氅,大半张脸被埋在暖绒绒的皮毛之下,非但没能撑起谢玹的身形,反而衬得他愈发瘦小,亦比寻常只着单衣时更为单薄。
从秦庭的角度看去,长发恰好遮住他的脖颈,露出若隐若现的线条。
视线触之即离,想被火灼烧似的,烫得秦庭别开了眼。
片刻后,谢玹终于抬起头来。
像能自己控制似的,一汪透明的水在他眼眶中缓缓积攒,一眨眼便凝聚成一滴泪,悄悄顺着脸滑下。
秦庭看得一呆:“你……”
有那么一瞬间,秦庭真的以为谢玹哭了,心中不由微微一抽。可是谢玹只是眨眨眼,那滴泪水便又顺着下颚角无声地落进御寒的毛绒之中。
了无踪迹。
“我从不羞于流泪,眼泪对于我来说,是刀剑,是利刃。”谢玹看着他,“你看,现在的你就因为我的这滴泪而松懈了。”
秦庭张张嘴,末了还是无奈地摇摇头:“是。”
怎么说谢玹都好像手眼通天似的,知晓旁人心中所有的喜怒哀乐。他这还什么都没说呢,人家估计已经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将手中的伞推到谢玹头顶,顺势为他掸去衣领边的飞雪,胡乱说道:“小殿下流泪的样子也好看。”
谢玹:“……”
他还以为秦庭这股架势是要坐起来主动剖陈真心,情真意切地讲述自己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挥了一宿的剑。
之所以是一宿,是因为谢玹发现被秦庭仍在角落里的剑鞘,只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个尖了。
这雪铁定不是谢玹刚出门时就下的,一夜里估计断断续续得下了好几回,年轻人不知节制,随意透支自己的气血,以后有得受的。
然而秦庭看起来吊儿郎当洒脱不羁,实际上他的心捂得比谁都紧,需要旁人耐心的、一点点的将其撬开。
他分明有一大堆话想来说——人向来愿意对自己钟意的人敞开心扉,谢玹对自己认知明确,便更是对秦庭多了几分耐心。
秦庭好不容易愿意将自己的真心给他,他总归不能用了就丢。
于是谢玹轻叹了口气:“过来。”
秦庭回头看他:“?”
“我冷。”谢玹说,“你抱着我,我才有精力听你说话。”
秦庭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