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56)
这一刻,他就是所有人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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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缙心思缜密,能与太后分庭抗争这么些年,自当有他的本事。
即便李府真的曾出现过他勾结私盐商贩的证据,也早就湮灭了。监察御史想到这一点,心下稍安。
这李徵从哪儿拿出证据?
除了一个刀疤刘……是,刀疤刘是其中极其重要的证据,但如今人都已经死了,难不成还能站起来自己把头接上,亲自讲给太后听?
监察御史收回视线,双手揣进大袖之中,心中浮现一丝侥幸的雀跃。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间隙里,李徵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或许看的并非是他,而是站在他背后的某个,他厌恶了一辈子的人。
紧接着,李徵负手而立,面色一肃,将这些年李缙暗中与诸多人来往的信件内容,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他语调缓缓,不卑不亢,宛若一个在学堂里背诵诗文的学生。可是他背诵的内容并非《大学》《礼记》,而是这么多年来,李缙欺上罔下的铁证。
地点、时间、接洽人物,一无巨细,几乎能追溯到他还是十几岁少年的时候。一桩桩一件件,仿佛都如拓印在他脑海中一般。
刚开始太后还能听得云淡风轻,越往后,那些信件的内容越多,她的脸色便愈发难看。
因为其中许多名单与地点,就算不用真实查证,太后都能听得出其中必定有问题。
可是……难道真的要在这个时候将李缙拉下马?李党尚且不论,单李缙一个人,牵一发就动全身。
太后犹豫了。
但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只是……此事细说起来,亦有几分蹊跷,会不会是李缙与李徵合起伙来,给她设的一个圈套?
太后心思百转,目光却平静而高远。
李徵仍在不急不缓地背诵着,眼下竟已背到李缙贪污的款项来了,那数量大到几乎能买下整个皇宫。
太后眼中一片阴霾,搭在扶手上的手几乎要捏住青筋来……
倏地,大殿之上,一句清朗的声音犹如清音般响起。
“别背了。”谢玹缓缓打断李徵的话,视线扫过众人,“既然诸位拿不准主意,又不敢轻信李应寒的话,便将李大人叫回来亲自问个清楚,如何?”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不敢出声,他们看向谢玹,见他悠悠站起身来,轻浅一笑:“眼下李大人应当也刚刚出城罢,有什么事,说开不就好了?”
他回身望向太后,眨了眨眼:“皇祖母觉得呢?”
太后凝视了他半晌,紧握的手蓦地松开来。
是了,即便是圈套……不还有谢玹么。她费尽心思将谢玹扶持上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
她表情松动,心中紧绷的怒气也渐渐消弭了。
“把李缙叫回来。”
太监拖出一串长而尖的音,传去御林军居所。他们欣然领旨,当即差人策马离开皇宫,往城郊疾驰而去。
延绵不绝的龙雕长阶,几米之高的宫墙之内,众人翘首以盼,各自抱着各自的心思,或惴惴不安,或看好戏地等待着。
谢玹收回视线,那双澄澈的眼不含任何情绪。他似只是不经意略过了李徵,又轻飘飘地落到了另一个虚空之处。
他却并没有看见,李徵在他转身过后,露出的那双满是窥探感与欲望的眼。
第53章 人生大舞台有胆你就来
原来秦庭说的热闹,指的便是此事。
谢玹坐在太后身边,看着殿外撩掇衣袍、紧赶慢赶而来的李缙,还有那即便晕厥过去、也要挣扎醒来赶赴战场的卫涟,目光微动。
马车就停在宫门外,李缙随太监一路小跑进来,鬓发凌乱,汗液顺着额角流淌至下颚。俨然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可是……谢玹低头将袖摆拂至膝上,心想,李缙对此事真的就一无所知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李缙,未免也太不堪一击了。
紫鸾殿中各个人都谨慎屏息——勾结私盐商贩,谋取巨额利益并非小事,若是在皇权集中的几十年前,李缙都不需要回宫,牵扯出的李党便已死在谢氏的闸刀之下了。
有人暗中感叹道,近几年,这江山的确是不太稳固了。
他们看向坐在高台上,神情淡然的太后,心中亦有动摇。
若当权者守不住权,令乱臣贼子大行其道,这世道,还有得救么?
李缙一撩衣袍,伏地跪拜道:“罪臣李缙,叩拜太后娘娘。”
他跪姿标准,头顶的发冠都因这般幅度脱落,咕噜咕噜往前滚了老远。从未有人看过李缙这般狼狈失仪,仿佛不日之前,李缙横闯宫宴的场面不过是众人的一场错觉。
而谢玹却在此时轻声一笑。
这李缙,果然早就知道了。
放眼整个汴梁,所有人的行迹几乎都暴露在李党的视线里,区区一个李府,区区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孤星,又怎么不会在他的算计之中?
谢玹忽然好奇起来,李缙该如何演这一场戏。而在这个典雅威仪的紫鸾殿里,各个人又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
太后还并未问责,反倒是卫涟快步上前来,颇为心急道:“李大人,快快向太后娘娘解释一番啊!您为大周呕心沥血,为何能受如此指控?!”
岂料李缙非但不领情,反而借此一把挥开卫涟的手,怒目直视:“卫大人难道不知道,我为何会受如此指控吗?!”
在一两个刹那的空档里,卫涟瞪圆了眼,错愕之意还未完全显现,脑中便勾勒出事情的全貌来。
能坐到御史中丞的位置,抛不开李党的支持。但若是他自己没点真本事,这个位置亦坐不了多久。意识到李缙想做什么,卫涟脸上的血色褪尽,而后又缓慢地爬上一种灰败的、死寂的神色来。
太后淡淡道:“听李卿的意思,这事与你无关?”
就在无人不以为李缙要将顺势黑锅甩到卫涟头上时,他却再一叩首,悔恨道:“不,臣与此事有关。”
“三年前,臣便已发觉刘岭的异动。他从衢州来到汴梁,却并没有立马赴职,而是常常流连于寻常巷陌之中。臣觉得此事蹊跷,便暗中派人监查,数月之后才得知,刘岭竟与流窜于民间的私盐商贩有来往!”
“臣为此惊怒异常,便找到彼时负责此事的卫涟大人,岂料,岂料卫涟大人说……”
李缙缓缓摇头,轻轻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他说,此事他已知晓,应当早些禀告臣下,好与臣下共谋大业。”
共谋、大业。
太后蓦然站起身来。
“李缙!”
即便有人对眼下的境况一无所知,他们也清楚地知道,这四个字所承载的分量。
在皇帝权势旁落,太后执政的这些年里,不是没有人想把她拉下王座。但政斗有政斗的底线,诸多人在朝为官,为的是光门耀祖,而不是遗臭万年。
卫涟勾结私盐商贩,不仅仅想要赚得盆满钵满,竟然还想妄图一步登天!
感受到太后的怒气,叶文栩终于明白,清晨他右眼直跳的原因了。
卫涟看似是御史中丞,为御史台的人,实际上早已投入李党的怀抱了。是故他叶文栩亦逃不了管理无方的罪责了。
他无奈拂袖上前,正要开口,昂首却听得那位坐于太后身边的少年皇子冷不丁地开口。
“李大人这是想要找替罪羊么?”
李缙猛然抬头。
谢玹眼也不眨,反而一转话音。一边借扶手撑住下颚,一边歪着头看他:“当初卫大人想与李大人合谋之时,为何不禀告皇祖母呢?”
李缙顿了顿,缓缓道:“臣……当时鬼迷心窍,卫涟大人又许诺我诸多好处,臣便一时瞒下了……但臣断然没有谋反的心思,请太后娘娘明察!”
这意思,共谋大业便是卫涟的一人之言了。
历经连番轰炸,从站在高处遥遥指责,到落入洼地沦为千夫所指,不过转瞬。卫涟脸色苍白,但他看向李缙的眼却没有分毫想要争辩的意思,唯有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