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50)
秦庭再饮一杯,回头见谢玹依旧盯着自己。那双碧色的瞳清澈如许,分明像孩童般纯净,却教他看出几分算计的影子。
他将酒杯搁在桌面,俯身凑近些许:“小殿下何故这般看着我?”
谢玹不慌不忙,往嘴里送了一勺汤:“秦大人……”
“我是八月十三出生的。”秦庭忽而打断他。
谢玹一阵莫名:“?”
“是故师父为我取字槐序,那是浓荫绿巷、风动藕花语的好时令。”秦庭道,“小殿下若是对我感兴趣,得先从姓名开始了解。”
小殿下从不做无用之事。
秦庭悠然一笑,细细看向谢玹。
他被自己从鹿鸣居带出来,一路无话,装得乖觉而温顺。而后一落座填饱肚子后,便开始有力气算计起来。
秦庭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但他既然决定将自己、乃至未来整个秦家的命运都寄托在谢玹的身上,就不能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犹疑。那汴梁街头、绿荫之上的初见,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进谢玹的心里,他必须要让谢玹感到安全才行。
这位小殿下的心,可不比宫里那位铁面阎罗萧先生的软多少。
只见谢玹低头缓缓搅弄汤匙,并无不可地说道:“那你可要细细地讲来我听才是。”
秦庭轻笑出声。
他摇开折扇,扇风遮面,端得一幅风流倜傥的浪荡模样。
——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秦家见证过历代的兴衰,做过帝王师,亦被帝王无情流放,远骋荒野。秦庭并不知道二十多年前祖父犯过什么错,最终招致如此祸端——原本应当被祖辈们口口相传的训*,不知为何,就此湮灭在时光里了。
唯一传下来的组训便是那二字:中庸。
秦庭被送至蓬莱山的时候,便是秦家人举家迁址杭州的时候。那时的汴梁,已容不下“秦”这一字了。
手中的权势一朝被控,秦庭的父母便在杭州举步维艰,好在有父辈积累下的家业,才能让他们在那富庶的鱼米之乡中生存下来。
一去便是十多年。
久到汴梁春花遍野,物是人非。秦庭于蓬莱山中日日苦练,只为与亲人团聚。
可团聚之日,却是分离之时。
他的父母无知无觉地猝死在杭州的宅院里。有大夫说是害了急病,也有人说是劳累过度,总之,彼时尚且身为少年的秦庭,就这么没了家。
父母留下的东西不多,唯有一样遗愿——让秦氏回到大周之都,汴梁。
于是秦庭便收整行李,将代表少年意气的剑封回剑柄,悬于高墙,覆上尘灰。又挥手告别蓬莱山的师父与友人,回到红尘,回到众人为之追名逐利的笼中。
“我别无他想。”秦庭道,“小殿下自可放心,此生我唯一心愿便是让秦这个姓氏,重新回到朝堂之上,回到众人的视线之中。”
谢玹:“不惜作为附庸?”
“不惜作为附庸。”秦庭悠悠摇扇,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再说了,谁说一时附庸便为一世附庸?世事易变、沧海桑田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月光泼洒在秦庭的发间、肩头、怀中。
晦色弥望,长风灌满二人的袖袍。秦庭手中的折扇犹如一面窗,一开一合之间,谢玹仿佛在他身上窥到了一丝落寞的影子。
可这人分明连笑都是艳丽的,是那日雨天里最亮眼的一抹红。
谢玹凝视他半晌,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轻浅的笑意来。
他放下银箸,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秦庭见状,心领神会地抬起自己身前的那杯,向着谢玹的方向遥遥一举:“把酒祝东风,小殿下,请。”
要不怎么说就是最好的掩护呢?一切尽在酒中。
这场酒喝了许久,久到后半夜零碎的星子从天空的幕布中落下,久到夏夜虫鸣化作弦歌吹进谢玹的梦里。
他一手撑着头,一手把玩秦庭送予他的折扇,俨然神智已不甚清晰——他不知不觉被秦庭灌了许多酒,虽然自己心中记惦着许多事,但是挡不住“天阶雪”酿的美酒。
秦庭依旧清醒。
他越过桌案,走到谢玹面前,从他的手中接过折扇,有些惊奇道:“殿下竟然还没扔?”
谢玹看着他,脑子里却糊成了一团浆糊。
“嗯。”谢玹点点头,“因为你好看,所以没扔。”
秦庭:“……”
某位被酒扰得稀里糊涂的小殿下,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心中所想透了个底朝天。而后又在不知不觉中,被眼前这个人掐了把脸。
白皙的脸霎时留下一道红印。
秦庭满意地收回手,重新坐到谢玹对面:“小殿下,你的体内的毒解了么?”
谢玹迷茫了一瞬,摇摇头:“不知道。”
秦庭又笑着问:“那你可知,永州修运河一事,我秦家既答应给殿下助力,那么届时去永州的名单里,也会有我的一份?”
谢玹:“……”
他已然醉了,只依靠着仅剩的理智,才不至于失态。
直到这时,秦庭才终于收起常年挂在脸上的那抹笑意来。他不笑的时候,身为现任秦家家主的威压便从四面八方涌来,与他背后无声的黑暗融为一体。
良久之后,他轻声开口,一字一句:“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第48章 我愿以心赴明月
马车载着谢玹达达而去。
一墙之远的“天阶雪”里,秦庭正撑着头,从高处往下看。
大开的阁窗内,风声有如遥远亘古的歌声,自他背后吹来,将他的青丝拂起、又扬起衣袍猎猎。有人自他身后轻盈落地,从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现身。
“家主大人。”
“嗯。”秦庭懒懒应声,指节在桌面敲响一连串的音,“如何了?”
“刀疤刘已经确定身亡,死因是一种很罕见的毒,发病快,从毒发到身亡不过一刻钟。现今尸体仍留在‘暗阁’,听候大人发落。”
那日在远郊打断的交易中,戴斗笠的先跑了,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紧随其后,秦庭当场抓到了一些喽啰,后续又借着逼供找到了刀疤刘的傍身之所。
刀疤刘不是京官,是从遥远的衢州来到汴梁的。衢州比邻永州,两地虽地域相连,永州却并不如衢州富裕。那里的百姓常年处在半饥荒之中,荒地无人耕织,赋税重重加码,父母官的家底亦与普通百姓一般捉襟见肘。
他逃离此处,远赴汴梁,做的不是普通的交易,而是私盐。
区区一个州县之长,还不至于敢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去碰每个朝代最深的逆鳞。
他的背后一定有人。
消息是李徵传给秦庭的,那么背后这个人姓甚名谁,就不言而喻了。
“属下看得很紧,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死了。”暗卫颇为自责道,“‘暗阁’从不允许外来者进入,他这一死,大人抓住李缙的把柄又少了一个。”
秦庭拿起酒杯嗅了嗅,无所谓道:“李缙既然敢掺和贩卖私盐的事,想必也是不怕被上面问责的,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区别。”
杯底残留着酒的香气,秦庭看了一眼,回头发现暗卫仍在凝眉苦思,不免轻笑:“别想了,那毒不是后下的,刀疤刘身上早就有毒了,只待他该死的时候再死。”
所以李缙才不怕刀疤刘被抓。
逼迫太后立太子那日,在紫鸾殿中,李缙得知刀疤刘交易被人打断的消息后匆忙离殿。他的惊慌一半为假——他要装给在场的人看,若有人因此有所异动,他就能从中找出在背后给他使绊子的人。
另一半亦不全是假——贩卖私盐到底是能诛九族的大罪,刀疤刘被抓无所谓,有人想动李家,且敌在暗他在明,万一查到他真正的不可见天日的秘密……
区区一个刀疤刘,死了就死了。
秘密得永存。
死无对证,惯是他会用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