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81)
恰此时,李景扬裹着屋外凛凛的寒风,箭一般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随之而来的,还另有一位妙龄女子。
藕衫青裾,容貌昳丽。仔细看去, 与李景扬的样貌有七八分相似,不过相似的五官,长在不同脸上亦会有天壤之别。女子低眉垂首之间,可比他这位发福的老子要好看得多。
李景扬拉着女子走过来,表现得热情至极:“这位是臣的爱女李冉冉,方才听闻王爷与殿下皆在席间,便难掩仰慕之情,哭着闹着要来见二位一面。虽说内室女子不便见人,但谁让臣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还望王爷与殿下见谅。”
说着,他将李冉冉推上前来:“快,给二位贵人问好。”
李冉冉样貌上乘,看年龄不过豆蔻,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被李景扬推了一把,李冉冉低着头,弯膝行礼:“见过十三殿下,见过王爷。”
这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仰慕。
可惜谢玹此时意识已有些迷蒙,只在心中保持着基本的警惕。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面前,目光中也难免带了些欣赏之意。
“免礼。”
凤九渊也道:“李姑娘不必多礼。”
一旁的李景扬见气氛大好,脸上笑容更是灿烂:“既然今夜良宵美景俱在,就让冉冉给二位斟一壶酒如何?”
说罢,他以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将李冉冉推往二人之间。
席中座位两两相连,凤九渊与谢玹比肩而坐。李冉冉被这么一推,整个人便跪在了二人的桌案之间。
她身上的藕衫因势拂动,撑在桌上用来稳定身形的大袖之下,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腕来。
少女手腕本应当如藕节般细嫩白净,李冉冉的却好似受到虐待似的,如雪的肤色上横亘了一圈乌色的伤痕。
就像是……被绳索捆绑而至。
谢玹微微清醒了些,间隙里,与凤九渊对视了一眼。
凤九渊摇摇头,让谢玹先按捺不动。
随即,他自己起身,一面扶住李冉冉的前臂,一面牵引她行至自己的席间。
李景扬在身后高声和道:“冉冉,你可要好好伺候王爷。”
李冉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堂堂一个州府贵女,被“伺候”二字冠在姓名之后,任谁都觉得是个羞辱。可李冉冉并未辩驳,甚至并未多说一句话,只是逆来顺受地随凤九渊入了席。
李景扬要她斟酒,她就不得不斟。
满堂春既是名酒,斟酒便就格外有讲究。身后有下人送来一罐新酒,李冉冉不发一言,取杯,干晾,等酒沉渣落入壶底,才慢慢地替凤九渊满上。
“王爷,请。”李冉冉抬眼,说出了今日入席以来的第一句话。
二人动作皆被背景里的人看在眼中。那李景扬虽已兀自入座,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手中的酒杯上,反而时不时地瞥向远处。谢玹酒意已消,看起来正低着头百无聊奈地拨动弓上的线,实则余光正紧盯着李景扬的一举一动。
李景扬带李冉冉出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谢玹想。
来之前,谢玹曾在十皇子给的那份名单里看到过李景扬的名字,也知道他们家有多少口人。李冉冉是李景扬的女儿没错。
如果是冲着凤九渊去的……
“嗡——”
谢玹收指,弦绷紧又弹开,犹如古琴之声。
满堂春比一般的酒要浑浊些许,但这并不代表它是劣酒。相反,这是这酒够烈、后劲够猛的证明。
凤九渊不爱喝酒,谢玹很早就知道,他思忖着,若凤九渊为难,他可上前替他挡一挡。但如果是他自己的话,想必就算喜欢喝,也不会被胁迫着喝下。
他会直接一杯酒全泼在李景扬的脸上。
这般僵持,并非是凤九渊不敢拒绝李景扬,而是,若是在这般不合时宜的时候拒绝李景扬,待他们离去后,李冉冉的下场会很惨。
况且,谢玹虽知此事有问题,但并不知道李景扬究竟想做什么。
酒已至眼前,凤九渊缓缓垂眼,抬手要接。
立于他身侧的,自始至终毫无存在感的影卫忽然在此时出手,短刃碰到酒杯,瞬间弹开,霎时间,酒水四溅。
影卫微微颔首,不发一言,收剑再次没入黑暗之中。
要影卫出动,这酒里,必定有东西。
谢玹蓦然站起身来,就听李景扬在一旁醉醺醺地高声问道:“冉冉,酒怎么洒了?”
他不问王爷,不问下人,却要单点李冉冉的名字,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李冉冉吓得慌忙给酒杯满上,瑟瑟发抖地再次将它递到凤九渊跟前。
凤九渊没有翻脸拒绝,李冉冉便已明白,他们二人多半是在顾虑自己。于是这一回,她俯身敛眉,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王爷,记得将酒含在嘴中,切莫咽下。”
只是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因为畏惧而手抖,递上去的那一刻,李冉冉的手仿佛骤然脱力,酒杯顷刻间从指尖滑落,酒与酒杯就要齐齐往下坠去——
凤九渊眸光一闪,抬手稳稳地接住了它。
“李姑娘小心。”凤九渊道,“酒砸了两次,可就不好喝了。”
说罢,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凤九渊抬首一饮而尽。
第72章 京华旧事
汴梁城,皇宫。
没了夏日的繁盛,朱色的宫墙便如同被岁月冲刷,失了颜色,只剩寡淡的影子。昨夜下了场暴雨,地上皆是水渍,是日清晨,王骐与太后比肩漫步,闻见满园的寂静,不免心中感慨。
“连端儿都离宫去了,这诺大的皇宫便更是寂寞。”太后怅然道,“这位置坐得愈久,清冷孤寂之感便愈是强烈。”
王骐闻言道:“怎不见你在随手拿捏旁人性命之时发出这般感慨?若你当真觉得寂寞,不如换我坐坐?”
太后回眸看她,笑起来:“好啊。”
王骐便也挥手大笑:“我才不上你的当!”
叔侄二人许久不曾这般聊过闲事。他们遣散了下人,兀自挑了块清净无人的院落,坐下来歇脚。
太后幼时喜茶,权因王家精通茶道,她耳濡目染跟着学了些。入宫后手艺却生疏了,直至今日,大多记忆都已湮灭在过去。
她随手泡了杯茶,刚送到嘴边,王骐便道:“前段时间那萧陵又闹了点事儿?”
具体闹的事,王骐还是听军中一位联络大将说的。
那萧陵不知发了什么疯,叫人把练武场的兵器都砸了。当初让他留在宫里教导世家后代们武艺,他一桩桩一件件将这些损耗用度列举成文,叫内侍无论多难找到,都必须要弄来。
如今又忽然叫人全砸了算怎么回事?
太后用杯盖推开浮沫,浅浅应了一声。
“要我说,你就应当直接出兵将萧家那群反贼绞杀,省的萧陵日日在宫里找你麻烦,杀又杀不得,看着闹心。”王骐说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听说永州近日有他们的踪迹?”
太后凉凉道:“你是从何处听说的?”
王骐心中一悚。
眼前这个动人的、称得上美人的年轻太后,的确是他的侄女。但这么多些年来,二人从合作到离心,几乎是不可逆转之事。他如今还能站在太后面前与她说那些不大不小的玩笑话,也是因为他在太后能够触及的底线之外。
那么,这件事就是太后的逆鳞了?
王骐心思异动,脸上却显现出更盛的笑意来:“军中消息灵通,你不是知道?”
太后笑了笑,眼中的凉意淡淡散去,又起了另一个话头:“比起萧家,李家更值得你我忌惮。”
“是。”王骐点点头,“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掇升李家那庶子去兵部当差?以敌治敌效果是不错,况且那庶子对李家也并无归属……但我总觉得,此种计谋并非完美无缺。”
“叔伯这就狭隘了。”
太后轻轻搁下茶杯,拿帕子左右擦了擦嘴,淡淡道:“这世上之事,怎会有完美无缺的?你想要什么,则必定要承受过程中一定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