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70)
他方才看到过叶一,证明二人是一同回来的,若秦庭受伤,叶一必定知晓,除非秦庭连叶一都瞒着。
谢玹眸色幽深。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并不是一直在一起行动。
衣裳黏糊糊地粘在秦庭身上,血液与浴水混合在一起,让血腥味愈发呛鼻。
谢玹目光游离,手轻轻拂上秦庭的脊背,在上面摸索片刻,终于在肩胛骨至后腰的地方,触摸到一道细而长的,类似于剑伤的创口。
为了看得分明,谢玹索性一手拽住他的衣领,另一手径直往下一拉扯——
伤口即时暴露在谢玹眼前。
肉眼看来,这伤不像是普通的剑伤,创面并不平整,靠近创口边缘的地方,还有一些微小的锯齿型伤口,想必伤秦庭那人,用的武器并非常人所能携带的。
会是凤九渊吗?
谢玹想。
如果不是凤九渊,怎么解释秦庭身上携带的,那与凤九渊香囊之中,一模一样的苦莲安神香的味道?
可如果是凤九渊……
那到底是凤九渊曾出现在匪寇的窝点,还是说,秦庭并非只去了那一处,而在其它地方与凤九渊有过交手?
疑虑丛丛。
谢玹暂且将其搁置脑后。
他原本认为秦庭并非能轻易被人伤到,是故起先并未太过担忧,可他浸泡在如此重的血腥味之下,人又迟迟不醒,方才还经由沾了花瓣的浴水浸泡……
若不叫大夫,伤病入骨恐有性命之忧。思忖间,秦庭的脑袋无力一歪,向下滑至了谢玹肩头。谢玹只好一边用双手箍住秦庭的腰,固定住他的身形,一边侧过头打算唤人进来。
惊动就惊动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秦庭的后背烂掉。
他辅一开口,一双手及时从身后探来,捂住了谢玹的嘴。
谢玹回过头,与秦庭半睁的眼以极近的距离贴在了一起。
“别叫人。”秦庭轻声道,“没事。”
谢玹目光往下一划:“真没事?”
秦庭微微颔首。
他看起来已经极其虚弱了,不过好在是终于醒了过来。只是不知是以什么心态踩着轻功飞回驿站的,可他又不像真的想瞒报伤情的样子,不然也不会径直来找谢玹。
眼下这姿态,倒有几分像是在外受了伤,就算淋着雨也要跌跌撞撞飞回家的幼鸟。
“那你先起来。”谢玹拿手臂轻轻撞了撞秦庭没受伤的另一侧腰,“在水里泡久了伤口会更疼。”
“不。”秦庭头一垂,埋在谢玹胸口,瓮声瓮气地说道,“不想动,现在就好疼啊。”
谢玹:“……”
自秦庭苏醒后,二人位置之间的主导者,便不知不觉换了个人。
即便受着伤,秦庭仍有气力张开手臂,将谢玹的腰身圈在怀里,随即又将自己整个人的重量悉数压在了谢玹的身上。
好在浴桶里的水备得够热,要不然经由这一番折腾,安好无恙的谢玹也能被他折腾出伤寒来。
“那怎么办?”谢玹耐着性子道,“你想在这浴桶里待一辈子?”
秦庭哼哼两声,不知是疼的,还是故意不想回答谢玹的问题。
他这般任性,谢玹却不能任由他胡来。等了一会,见秦庭的鼻息又渐渐微弱下去,决定还是起身先收拾好自己,再想个法子把人捞出来。
岂料秦庭压根不想让他走。
谢玹一站起来,秦庭便又像忽然生出力气似的,一把拽住了谢玹的手腕,猛地将人拉回了浴桶之中。
“你……”
“殿下不问问我是怎么受的伤么?”
秦庭抬起眼,那双常年带着笑意的眼中满是阴霾,或许是伤口太过疼痛,亦或许蕴藏着别的什么风暴。
“是凤九渊。”秦庭说,“我在贼寇的窝点遇见了凤九渊,他当时正在与其中的首领对弈饮茶。”
谢玹神色微动。
“小殿下若是猜到了,何不直接问我?还是说,小殿下已经打算越过我这个当事人,去问他?”秦庭轻笑一声,“这就是你想要的真心,你可真是无情。”
“你口口声声要我的真心,身上却沾染着别人的味道……谢玹,你也会有真心吗?”
因为身上带着这条贯穿般的伤口,又在水中浸泡了些时间,秦庭的脸色愈发煞白的同时,身上却滚烫起来。
这是伤重的征兆。
再拖下去,这人就真的要死了。
谢玹甩开秦庭的手,但没甩开。
在神智尚不清醒的时刻,他的力道却大得吓人。平日里的风流、端庄、体面、从容,一概抛之脑后,好似眼前心中全是谢玹。
挣脱不开,谢玹神色渐冷。他回身望向秦庭,毫不客气地捏住秦庭的下巴,蓦然抬起:“那我问你,你最开始接近我,是否并非是为了我谢玹,而是因为谢氏皇族之名?”
秦庭眼中迷茫了一瞬,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
“我再问你,你愿意以秦家所有的家业为筹码,给运河开凿提供钱币支持,是否也只是因为这是救秦家的破釜沉舟之法?秦家若不置之死地而后生,借此摘掉世家二字的头衔,待他日,谢氏面对世家的大刀落下之时,是否就要彻底死在你秦庭的手中了?”
不等秦庭回答,谢玹再发第三问:“你跟我到永州,除了借运河开凿一事改观秦家在皇室眼中的形象,是否还有别的我所不知道的目的?”
三句问话,没得到一句答案,谢玹松开秦庭,抬腿就要越过浴桶往外走去。
原本因疼痛与高烧而神志不清,甚至眼前都一片花白的秦庭,忽然不知从何处来了力量,猛得扑到谢玹身上。
“别走。”秦庭喃喃道,“小殿下……”
“我没那么多耐性。”谢玹回头打断他,看向他迷蒙的、状似已经痴了一般双眼,“你若如此固执,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与我无关。”
“殿下不喜欢我吗?”秦庭忽然问道。
谢玹正生着气,闻言一愣:“……什么?”
“殿下不喜欢我吗?”秦庭勾住谢玹的手指,又极其珍视般地拢进怀里,自言自语道,“不喜欢我……为何会想要我的真心呢?”
他好似就想发出一句疑问,并且压根没打算得到回答。可这短短的,如此直白的一句问话,却让谢玹短暂地出了神。
秦庭背上的血腥味愈发浓重,伤口有崩开溃烂危险。可他仍然像无知无觉一般,覆身上前,将谢玹圈在怀中。
“没什么,小殿下不用回答,反正这世间的喜欢呀,情呀爱呀的,不过都是镜花水月。”
两个火热的躯体终于也暖不了初冬的寒,浴桶中的水泛起丝丝的凉意。秦庭的眼中清明与混沌时而错乱交织,谢玹觉得他应该是烧糊涂了,才敢将平日里这些打死都不会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交代了出来。
狭小的浴桶里,谢玹被逼在角落动弹不得,秦庭却很是满意。他微微俯身,像是要亲吻一般,将自己尽数送到了谢玹的面前。
退无可退,谢玹也并没有退让的打算,他就这么平静地凝望着秦庭的唇齿离自己越来越近。
直到呼吸交织。
唇与唇之间的距离,不过方寸之间。
谢玹抬起眼。入眼的,便是秦庭长而狭的眼,似桃瓣,似柳叶,似世间一切优雅却又艳丽至极的事物,那眉尾处的玲珑痣随着呼吸缓缓翕动,好似有生命一般。
“我的真心,需要殿下用真心来交换,那么小殿下,你还想要吗?”秦庭说,“点头,或者摇头,小殿下选一个。”
谢玹不言不语,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向后躲避——即便秦庭已经给了他逃跑的空间。
“殿下既不躲,我就当做殿下点头了?”
秦庭勾起唇角,长而缓地长舒了一口气,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谢玹的眼睫之间,刺得他飞快地眨了两下眼。
下一秒,秦庭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