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80)
借着酒劲,李景扬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立马有下人会意离开,似乎是取什么东西了。
“为表歉意,臣从藏品中挑出一物,特意送给小殿下,希望小殿下不要拒绝。”
这时谢玹倒是起了兴趣:“哦?是何物?”
李景扬脸上笑意更甚:“小殿下亲自看看便知道了,相信我,您一定会喜欢的。”
不多时,方才退场的几个下人脚步稳健地再次走了进来。
四人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为站位,众星拱月似的捧起一件长而方的盒子,单从盒子上繁复的雕文看,便知盒内的东西定然也是贵重无比。
等凤九渊与谢玹二人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思走近后,李景扬也不再卖关子。
他走上前来,亲自打开长盒,一柄身形优美的弓箭,便静静躺在众人的眼皮之下。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凤九渊的微微一顿,垂眼敛去了神色。
俨然是认出了这件物什的来源。
他抬起头来,见李景扬双颊绯红,两眼充血,似是酒下腹后,酒气又顺着身体冲进了脑中,将他的神智冲得零零散散,不似清醒。
谢玹:“这是何物?”
李景扬哈哈一笑:“这可是宝贝!”
他从长盒中取出弓箭,也就是那一收一放的瞬间,窗外的昏黄灯光流星似的,从弓首流经弓尾。流光恍若有声,叮咚一声没入弦中。
凤九渊道:“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确实是好物。”
“王爷果真见识不凡!”李景扬喜不自胜,“找到这东西可花费了我不少功夫,它在我的藏宝阁中封存良久,如今正巧为它找个新主人。”
谢玹笑道:“可这般好的长弓,送予我这个连三脚猫功夫都不会的人,又有何用?”
李景扬:“谁说有用才收?臣说了,此乃给十三殿下赔罪之物,赔罪自然要诚心诚意,殿下若不收,臣可就不依了。”
他这强买强卖式的送礼,傻子都看得出来有问题。
谢玹静默半晌,还是上前将那弓箭接下。
这李景扬再大胆,总归不敢当众杀他。
弓的确是好弓,入手沉而不硌手,弦绷紧之后,宛如夜光寒色之下,亘古绵长的钟声。
谢玹翻转弓身,指尖缓缓摩擦之际,忽然在弓的内侧触碰到了一凹凸不平之处。
凑近看来,是一个字。
谢玹面色微变。
一横一竖,萧。
李景扬没有放过谢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幻。他道:“听闻这把弓是一位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所持之物,因随其征战南北,吃过沙饮过雪,几乎生出灵性。所谓‘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是谓如此吧。”
谢玹问:“可有所考究?”
“这臣便不知了。”李景扬笑道,“但这般灵物,大多都有数不尽的传奇吧。”
是啊。
谢玹缓缓抚摸着它。
李景扬想试探什么,随他去吧,他要做什么,谢玹全都有数。
只是不知这把弓经历了什么,历经风霜催刮,弓身依旧如新,即便随之扬鞭策马之人早已不在身侧。
也不知那弓身上的流光千度,是月光,还是离人的眼泪。
谢玹沉默地想。
他似乎有些思念先生了。
第71章 给我喝!
“家主大人,家主大人!”
李景扬急匆匆地入了后院,酒过三巡后,前厅依旧灯火通明。原本正处于微醺状态的李景扬,此时却神采奕奕,步伐丝毫不见醉态。
他大步流星,一路越过诸多家丁,终于在里屋的桌案边找到了李缙。
星灯如昼,晕黄之下,李缙拿出那卷自杭州找到的纸卷,正对着光眯眼看。蝇头小字,几句短语而已,李缙却看得津津有味。
李景扬的闯入如一击重击敲在鼓上,咣铛一声将李缙从专注中拉回。他略带不满地抬头看去,便看见李景扬喜不自胜的面孔。
“家主大人!”李景扬搓着手,缩颈躬身小声道,“谢玹对那把弓有反应。”
李缙收回手,将纸卷攥在手心:“哪把弓?”
“就是萧陵曾经不离身的那把弓啊!大人您这么快就忘了?”李景扬道,“当年萧慎独死后,您与王骐一同在西南乱军中找到萧陵,那时他已奄奄一息,还是您将他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呢!”
见李缙不说话,李景扬以为自己深得他的心意,又附上前去:“我虽看不出太大问题,但他那反应绝对称不上平静,家主大人,您信我这一回,这谢玹绝对知道萧家往事!说不定,此次他将矛头对准城郊的那群贼寇,也是有人示意!”
“你……!”李缙蓦然将手中书卷拍在案上,宛若照着李景扬面部扇了一巴掌却依旧怒气不尽,“那谢玹与萧陵本就关系暧昧,你拿着一把萧陵曾经用过的弓给他看,能看出什么?!”
“啊?”李景扬傻眼了,“什么关系……暧昧?”
他不在京都,自然不知道宫里穿得沸沸扬扬的绯色传闻。李缙面带寒霜,负手在原地逡巡片刻,胸口的怒气才消将而去。
“虽不能断定谢玹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但此事如此古怪,其中定然少不了王锦瑟的手笔。”李缙冷笑道,“王锦瑟……你想拿诱饵诱导我上钩,小心竿毁人亡。”
他又回头问道:“我问你,你拿出那弓时,可有注意到凤九渊?”
“凤九渊……”李景扬喃喃重复,复而猛然抚掌,“是!我瞧着这位怀远王好似也认识它!”
李缙:“那就对了。”
凉风透过窗棂的缝隙钻进屋内,撩得灯芯噼啪一声,夜色愈深。
李缙沉思良久,再抬眼之时,眼中皆是算计:“听闻,你家那位女儿近日正被你关在家中?”
*
宴会前厅。
酒饱饭足,谢玹撑着头已有些醉意。那把被李景扬供出来的珍宝,眼下正被他抱在怀里,若有人想要上前替他分忧,欲将那弓夺去,定会换回不满的训斥。
这般人影攒动、心思浮动的夜里,凤九渊身为王爷,自然需要受到绝对的保护。大多数影卫蛰伏在阴影里,唯有一个常年在白日里行走的跟在身边,寸步不离,一双鹰眼紧盯着每一个蠢蠢欲动的捕食者。
而他身边的凤九渊,则依旧气度雍容,看起来闲散且附有诗意。
凤九渊今夜并未饮酒——他本就不爱酒,就连李景扬前来敬酒,他也只以茶待之。在如此热闹的宴席之上,他的发丝与衣袍都没有沾染到一丝酒味,冷冷清清仿若遗世独立之人。
谢玹就在他的右侧。
宴席上满斟的酒名为满堂春,入口初时苦涩,再品回甘,一盏茶后,不胜酒力之人便要被它的后劲冲得兴奋异常,大呼过瘾。
谢玹酒量颇佳,自李景扬因事暂时离席之后,他始终都在小口小口地喝着酒。神奇的是,这么久竟也没醉,只是思绪与动作都有些缓慢,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处在梦中初醒的状态。
凤九渊起身走到他身边,并将手搭上谢玹的手背,五指微微一拢:“星澜。”
谢玹正握着弓,以为来人又是冲着弓来的。屡次三番被打扰,他眼底戾气横生,刚想发作,抬头一看发现是凤九渊,眼中的锐利便渐渐化作一团温和的水。
“是你啊。”
“这么喜欢它?”凤九渊指尖滑到谢玹的指节,轻轻碰了碰,“不惜整晚都不离身?”
谢玹笑意更甚。在酒意的催发下,他的这抹笑意显得有些傻气,亦有些不可名状的天真。
“是。”谢玹喃喃道,“这可是先生的弓。”
“先生?”凤九渊浅浅一笑,看向谢玹的眼中尽是纵容,“学堂里的先生?还是教导武艺的先生?亦或者……”
话未说完,谢玹以指封缄,拦在凤九渊的嘴上,也拦住了凤九渊未尽的话。
“不告诉你。”
凤九渊凝视他半晌,也轻轻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