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45)
谢玹煞有其事地点评道:“像极了十哥。”
这一回,太后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
她的脸上终于恣意地露出笑意。一个人的喜怒可以假扮,悲欢亦可作伪,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欢愉作不得假。
王骐说得没错,她确实有些耐不住寂寞了。
从一无所有到如今,从险些命丧黄泉到手握万千人的性命,一路走来,已经没有多少人敢直视她这双眼。他们看着她时候,眼中要么是畏惧,要么是恨不得将她掐死的恨。
形形色色的眼神看多了,于是那日家宴之上,故意从酒桌内翻滚到她跟前的谢玹,便显得犹为出挑了。
片刻之后,太后脸上的鲜活淡去,笑意也像数九寒天里泼出去的冰,无端的消融沉寂。太后轻拂在谢玹的眼睫上,迫使他阖上眼。
视线受到遮挡,谢玹再看不到太后的神情,但他听得清言语中那彻骨的冷。
“星澜,太子的位置,我可以给你。”
谢玹沉默不语。
“运河你得修,世家你得打,这世上任何在你成皇路上阻你拦你的人皆可杀。”
太后站起身来,拂开谢玹的手。而那象征九五之尊的龙椅之后,有太监悄声接近,手中端着盏一握而已的酒盅。她俯身回望,见谢玹仍已原本的姿势跪坐在地,眼中的依赖还未来得及褪去。
但她已心硬如铁。
“我会成为你最坚定的后盾。”太后冷酷地将酒盅递到谢玹跟前。
谢玹垂下了眼。
置于身侧的手还残留着触感,那是原本太后掌心的温度,如今已然凉透了。谢玹发觉,即便自己对眼下的境况早有预演,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心慌起来。
前世被李缙束在笼中的厌恶已浸入骨髓,他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怕。可到如今怎么就又怕了呢?
那盏酒盅如此普通,你能在皇宫的任何角落里找到它存在的痕迹,它里面不过是装了一杯酒而已……谢玹,你怕什么?
脑中纷繁复杂,众多如云雾般的思绪如翅动般扑拉飞过。在无人探访的虚幻梦境里,十五岁的谢玹将头埋进双膝,双手颤抖,无人可拥。
忽而有一人出现在他身前。十五岁的谢玹仰首望去——他看见了自己。
空旷无声的紫鸾殿中,谢玹看向那杯酒,酒水晶莹剔透,看不出落了哪一种毒:“皇祖母说话算话?”
“一言九鼎。”太后淡淡道,“况且,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日光大亮,殿中金色的窗棂被那日光烫得血红,与墙头摇摇欲坠的桃花枝一起,粼粼落下。
谢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第43章 有事找萧陵
十皇子正坐在屋子里生闷气。
他早就知道谢玹回宫了,心里一边自得地认为谢玹是要回心转意与他重归于好,一面又美滋滋地幻想着,万一谢玹亲自登门和他道歉,他可要好好思度一番要不要原谅。
可他从晨钟等到暮鼓,宫里报时的钟声响了又响,等得桌上的膳都宣了两轮,还是没见着半点谢玹的影子。
这个谢十三!当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十皇子越想越气,连御厨精心制作的雕花点心都觉得食不甘味,嚼了两下后“啪”一声摔在桌上,把旁边侍奉着的宫女吓了一跳。
他衣摆上零星溅到了些糕点屑,宫女小心翼翼地上前擦拭,却被一把抓住。
“你方才去御膳房,路上应该碰到过相熟的宫女,知道谢玹在哪个宫么?”
宫女怯怯不敢多言,只会摇头:“奴婢……奴婢不知。”
她们哪敢打听皇子的去处,顶多和姐妹们聊些私房话,亦或者抱怨抱怨哪家主子骄矜难伺候。
十皇子也是怒急乱投医,问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宫女做什么?她被十皇子紧紧攥住手腕,又挣脱不开,急得额角上全是汗,心中既烦又怕,情急之间竟真的记起一件与往日相比,颇为异常的事。
“奴婢……想起一件事。”她小声道,“方才去御膳房时遇见了赵闲公公,公公提了两嘴,说是让御厨们多做些好的吃食,送出宫去。”
“送出宫?”十皇子眉头一拧,又乍起怒气,“好啊!谢玹回一趟宫竟瞧都不瞧我便回去了!真当本皇子是好糊弄的了!”
他松开宫女,边让宫侍准备马车,边叫嚷着要让谢玹吃不了兜着走。一路风风火火地就奔着鹿鸣居去了。
距离上次相见已有数月,也不知道谢玹背上的伤好了没有,在鹿鸣居的日子是否过得惯……十皇子坐在马车里,颇为苦恼地想着,旋即又摇摇头,恶狠狠地对着前方空荡荡的座位一阵数落。
“哼,本皇子一腔善意,竟被你小子当成狼心狗肺,今日见到你,定要把你骂得狗血喷头!”
他抱着满腔假惺惺的怒火,以及一丁点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想念,敲开了鹿鸣居的门。
鹿鸣居地处郊外,依山傍水,正门面前便是一处芳华绽放的水塘。然而如此美景,却透着股冷清的劲儿,与寂静的青砖白瓦,泼成一幅纸张上褪了色的画。
十皇子重重地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想着见到谢玹后的种种,岂料竹篮打水,又扑了个空。
这一回倒不是他这位磨人的十三弟不在,而是已然闭门谢客,谢绝会面。十皇子带着一群宫人侍卫闯进来,被在正殿门外守着的檀夏拦了个正着。
十皇子眯着眼认出了她:“你们主子呢?”
檀夏不卑不亢地回答:“回十殿下,我们小殿下身体不适,不便待客,还请十殿下改日再来。”
“你撒谎。”他断然道。
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愚钝,但对人的情绪感知异常敏锐,说到底从小在太后膝下长大,即便天资愚钝,再不会察言观色也学到七七八八。一打眼看见檀夏,他便知这丫头虽镇定,但步伐慌乱、眼神游离,不敢与人对视,定然是心中有鬼。
他不言不语,只抬手示意,立马有侍卫提刀上前,冷冰冰横在檀夏面前:“姑娘请让开,刀剑无眼。”
八尺的男儿像一座山,檀夏无意识退了一步:“你……”
侍卫将刀柄一扭,现出半尺雪白的刀刃,惜字如金:“姑娘,让开。”
檀夏到底是个小姑娘,这辈子没被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威胁过,当即吓得红了眼。但她却只是眼睫轻颤,仍旧寸步不让:“十三殿下身体不适,还望……还望十殿下莫要……”
但十皇子已然没了耐心。
他能对谢玹和风细雨,一是因为谢玹是他的幼弟,二来自觉他们早已有过命的交情,包容包容谢玹的怪脾气无伤大雅,可对待外人,他还是那个骄傲跋扈,眼高于顶的十皇子。
“闯。”
一声令下,侍卫猛得挥开檀夏,一手按在门上就要推开——
忽听屋内传来谢玹冷淡的声音:“谁在吵?”
十皇子瞬间哑了火,身上那股必须要见到谢玹的执着劲瞬间消弭了。他走上前去,犹豫了片刻,言语间竟有些拘谨:“十三,你……”
可屋内的谢玹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压着尾音打断他:“无论是谁,现在立马给我滚。”
十皇子心头的火“噌”一下又起来了,将门板拍得一震:“哎不是,我怎么你了……”
“还要我说第二遍?”谢玹冷冷道,“滚。”
细听下来还有些咬牙切齿意味令十皇子顿时僵住,他脸上全是不可置信,连侍卫唤他都没听见。
片刻后,他颓然地退到那条铺满青石板的小径上,冲着紧闭的门窗指点连连,末了拂袖而去。
马车在鹿鸣居外的池塘边等着。十皇子怒气冲冲地掀帘而入,又怒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软垫上——这马车是他最初与谢玹出宫的那辆,软垫是后来配的,原本里边儿只填了一层棉絮,可谢玹说太薄了,坐着硌得慌,当时十皇子觉得他矜贵事儿多,无奈让人装上的。
谢玹这个人,惯用他那双碧色澄空般的眼乜着人看,做事说话都是从容不迫,就连生气都喜爱阴阳怪气,并不曾有过如此暴怒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