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89)
坎特伯雷大主教颤抖着声音,嘶哑地说:“我证明……爱德华四世与王太后伊丽莎白·内维尔结婚之前,还与另一名女性存在婚姻关系,因此他与王太后的婚姻应当被判无效,而国王……爱德华以及约克公爵理查属于私生子,不具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短暂的沉默后,格罗斯特仿佛若有所思道:“如果是这样……我是否能理解为,爱德华非法窃取了不属于他的王位,而这个王位本该属于——”
“当然属于您!殿下!”坎特伯雷大主教彻底豁出去了,大声喊道。
格罗斯特公爵抚摸着剑柄,看了大主教一会儿,视线缓慢地在贵族们中间逡巡,像是雄狮在审视自己的臣民:“不能这样草率地断定事实,请高等法院召开会议吧,我记得诸位法官们似乎就在现场?”
掌控着法院的法官们当然都是伦敦顶层的贵族们,有资格出席国王的晚宴,于是就被公爵一眼包圆了。
“场地简陋,但是无损于各位的威严,请召开庭审会议,判定大主教的指控是否有效,这决定了今晚死去的将会是一个大主教,还是一位国王。”
格罗斯特公爵用那个极具威慑力的声音说道。
这是非常不符合程序的,可是当格罗斯特缓慢转动他手里那把开了刃的长剑时,所有人都把话咽下了肚子。
既然没有人反对……而最重要的当事人又昏迷不醒无法使用国王的权力终止审判……
一场荒诞古怪的审判在水晶厅里迅速展开了,两个小时后,审判结果出炉,大主教的指控没有足够依据,但国王的继承权合法性的确受到了动摇,其王位应当再做斟酌,格罗斯特公爵有权代替国王执政,而在此期间,国王保留一应头衔和待遇,送入伦敦塔静养。
第63章 玫瑰战争(十四)
理查坐在包覆着钩花绸缎的软椅上, 神情冰冷地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他原本圆润的脸颊已经消瘦了不少,眼窝里一对淡绿色的眼珠像是烧着辉光的翡翠, 金发遮住了耳朵和侧脸, 就像是一尊雕刻技法拙劣的人像, 被安放在华丽的床榻边。
来往的侍女们偶尔会偷偷看一眼这位年幼的约克公爵, 她们平日里都是在花房和起居室干活的低级女佣, 如果按照往常的生活轨迹,她们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这么靠近王弟, 更别说为他提供服务。
但是在国王陛下骤然中毒倒下后, 护国公格罗斯特公爵借助高等法院和教会的力量,快速掌握了宫廷内外,还要将昏迷不醒的国王陛下和约克公爵一起送进伦敦塔,国王总管艾登以护卫国王不力的罪名被抓捕,贴身侍女们都被遣散, 他们迁居伦敦塔所能带的物品都由这些随意调来的低级女佣来收拾整理。
女佣们一边笨手笨脚地收拾着东西, 一边对面前这些精致华美的衣物器皿发出低低的感叹, 还会聚拢在一起说悄悄话, 看看别人收拾出了什么好东西,这在往日是不可想象的逾矩,可是现在也没有人来教导她们、斥责她们。
一名笨手笨脚的女佣将手里的长颈圆肚瓷器掉到了地上, 幸好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毯子, 才免去了那件珍宝支离破碎的命运。
理查眼珠子转了半圈,冷冷瞥了这名女佣一眼, 那件瓷器并不在国王二人迁居伦敦塔所应带的必需品内, 显然是女佣对它感到好奇于是擅自拿起来把玩了。
女佣急急忙忙将花瓶抱起来放回架子上, 用手掌抹去上面沾到的灰尘, 同时用余光观察大床前的约克公爵。
这样的视线频频出现,她们像是观赏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约克公爵的每个细小举动,品尝着他每一丝细微表情,嚼碎了之后心满意足地咽进肚子里,理查被看得有些麻木,已经懒得再去理会了。
而且他也知道,其实比起看他,这些女佣更想看的应该是躺在床上的国王陛下。
好在她们对于国王还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被理查厉声呵斥了一次后,就没有人再敢借着干活的名义偷偷走过来伸长脖子窥视床帐中的国王。
王弟垂下眼睛,搓了搓握在掌心里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捂住它,往上面吹了口热气,试图让它暖和起来。
躺在丝绸和羊毛间的小国王双目紧闭,就像是一张褪了色的白纸,浅红的嘴唇泛着青白,淡金色的头发失去了光泽,理查尽力将它们整理过了,但还是会显出一种颓唐的病态,国王本就瘦削的脸颊被消磨得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皮肉,但他遗传自王太后的基因还是让他在枯败中留存着令人向往的美。
——他像是修道院壁画上为人们殉难而死的圣子,烛火为他镀上了一层鎏金的圣膏。
隔着一层装饰华丽的窗户,约克公爵能听见隔壁房间里日夜不断诵念着经文的修士的声音,大量的乳香和没药被投入炉子,昂贵的香料撒发出温暖的香气,将人包裹在浓郁的香雾里,但是这种嗡嗡的声音和香气只让理查感到愤怒。
为国王治疗的宫廷御医们在第一天晚上后就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等待在隔壁的修士们,格罗斯特公爵美其名曰“用主的力量唤醒国王陛下”,但理查清楚得很,这些修士就是等待在这里为了替国王做临终祷告的,而乳香和没药都是临终祷告时不可或缺的神圣香料。
不,甚至可能连临终祷告都不会有,因为国王一直昏迷至今。
……假如国王能醒来,或许他们还有别的方法可以用,比如指认此次阴谋正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格罗斯特公爵勾结为了谋害国王设下的,而有着国王背书的洛伦佐就能夺回威斯敏斯特宫,等威廉·斯图亚特回来,他们未必不能成功反击。
毕竟谋害国王的罪名是无论用什么借口和理由都无法脱罪的,哪怕是权势滔天的护国公,也必须为此伏法。
前提是国王还能醒来,否则这就是一次手段出格些的王位争夺战,没有人会去替坟墓里的人喊冤。
可是被颠茄暗算的人,有多大概率能够醒来呢?
理查深吸了一口气,将额头贴上了那只冰冷的手,在心中再一次默念祷词,如果此刻国王能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他愿意为此竭尽所能……
等等。
约克公爵霍然睁开了眼睛,整个人像是触电了一样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浅绿色的双眼里有狂喜的火光一闪而过。
国王,安然无恙的国王……
他的国王陛下,现在本就安然无恙地居住在约克郡的桑代克城堡,那座城堡是他们的母亲的嫁妆,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不会有人知道其中住着什么人,更没有人知道本应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宫的国王陛下会出现在那里,而只要爱德华回来……
他就能拿回属于他的一切,成为毋庸置疑的君王,彻彻底底、正大光明地为之前他们所经受的一切复仇!
理查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有那么一下他用力地握紧了掌心那只冰冷的手,用力得像是要捏碎对方的骨骼,但是下一秒他就如触碰到了滚烫的烙铁般,猛地松开了双手。
女佣们好奇地在不远处观察约克公爵,她们发现公爵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他弯下了腰,将脸深深埋进了手臂里,像是在……
“是在哭吧?”一名女佣把衣柜里的一件罩袍放进箱子,和身边的女伴交头接耳。
“肯定是,毕竟只有十岁,听说国王陛下这次挺不过去了,你没看见隔壁的修士都已经准备好了圣膏吗?”女伴煞有介事地点头,“公爵只有十岁呢,和我的弟弟一样大。”
她用含着同情的眼神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一边的女佣嗤笑了一声:“你的弟弟能和公爵殿下相比吗?看看这些漂亮的衣服,老天啊,上面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宝石!我要是能有这么一件衣服……不,只要一条带着钻石的花边,就够我快活一年的了!”
女佣们互相窃窃着又笑起来,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手里的好东西上。
理查的呼吸浑浊粗砺,他动了动干渴的喉咙,凑近了床上那张他十分熟悉的面容,第一次前所未有的认真视线观察它,像是要透过这张脸看见隐匿在下面的另一副秀美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