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49)
周见青换了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眯起眼睛。
大柯与他对视了半分钟,败下阵来:“行行行,我来我来!”
深吸一口气,嘹亮饱满的男中音穿云而响。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周见青满意地对扯着嗓子唱得脸红脖子粗的队员赞许点头,抄起条幅往前走,不忘点歌:“下一首唱小兔子乖乖哈,粉刷匠会不会?两只老虎也排上……”
这样唱着歌举着条幅走街串巷的双人队伍有十支,在偌大的魔都里没有掀起任何一点波澜,作为远东第一大都市,这里每时每刻都在涌入新的商品,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层出不穷,一个来头不明的“营业厅”实在不值得关注。
硬要说的话,就是他们唱的歌还挺上口的。
挖完坟做贼心虚的姚鹂一行人从山上溜下来,抄小道往诊所走,刚走到通衢大道的拐角,就听到了一个飘忽不定的男音扯着嗓子咆哮式唱着歌儿。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开开!我要回来!”
这唱歌的气势听得姚鹂等人浑身一震,唱歌的人颇有种“你他娘的要是不开门老子就用炮仗给你轰开”的架势,很有气壮山河吞吐云霄的豪情壮志,唯一不太和谐的就是这是首儿歌……
“有这个嗓音条件为什么不去唱军歌……”姚鹂觉得自己的耳朵被狠狠蹂躏了,以后一想到小兔子乖乖伴随着的就是这雄浑壮阔的男中音,日子还怎么过。
“等一下……这个时候……有这首歌了吗?”钟期问。
姚鹂一愣。
那个雄浑男中音已经换了一首歌,这回是有八块腹肌的硬汉黄鹂鸟:“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
与之相伴的另一个陌生男音慢悠悠地响起来:“回收旧家电、旧手机,报废的手机、没用的手机不要扔,都能拿来换不锈钢脸盆……”
一阵麻痒如滚水般从姚鹂的脊背翻过,她迅速扔下手里的铲子,三两下冲到巷子口张望了一番,看见两个身姿挺拔的寸头青年各举着一张条幅,嘴里轮番唱着儿歌,这场景滑稽可笑,姚鹂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看见条幅上的字时,她激动的手都在哆嗦,那两个青年似乎对目光极为敏感,第一时间就齐刷刷看了过来。
姚鹂咽了口口水,颤巍巍举起手:“我、我本科电子科技大学,能不能……应聘?”
她一句话说得语无伦次,面前两人眼睛一亮,大步走过来,齐刷刷停在姚鹂面前几步远处,脚跟一并,举手敬礼,神情肃穆庄重:“您好,我们是华夏军方先遣小队,奉命前来展开救援,很高兴能见到你,从现在开始,我们会尽量保护你的安全。”
姚鹂还在惊喜无措中茫然,那两人急声问:“就你一个人?还有没有别的幸存者?”
第38章 幽都夜行(十七)
在尖刀小队努力帮助收拢幸存者的时候, 乔昼还在与兰因虚与委蛇。
早上那个扭曲怪异的兰因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出现了一刻钟就被他妥帖地隐藏在了腼腆静默的面具下,之后的相处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还是那样惜字如金沉默寡言。
按照入殓的老规矩, 逝者应该停灵七日后再下葬,但是万家根本都不按规矩来,人是下午没的, 第二天早上就急匆匆地下葬了, 一套白事章程都没走完。
兰因作为入殓师,本该对万家的行为表示不满, 但他从头到尾都一脸的无所谓, 万家要下葬就下葬了, 还帮着选了个最早的时辰。
万家的老爷和主母一直都没出现, 连七少爷的生母也没有来, 院子里的灵堂还设着,烛火长明,几个丫头守着火盆不断地折元宝往里扔,按理说这应该是下葬前做的事情,一套胡来的程序东拼西凑, 有种滑稽的荒诞。
而这种荒诞在午后达到了顶点。
人已经埋了, 兰因的活还没收尾,于是乔昼就顺势留在了万家——当然, 他也不是很确定如果他提出要走,兰因会不会想出什么办法非要他留下。
反正万昌明对此是举双手赞成,高高兴兴地给乔昼选了一处极好的客院, 还试图给他分两个丫头, 被乔昼委婉拒绝了。
灵堂上摆了新做的灵位, 悬着蓝白两色的绸花,冷冷地望着下方的人,兰因掂着笔在白纸上写了很多晦涩难懂的字句,乔昼在他边上垂着眼看,大半没看懂。
“是告请城隍各司高抬贵手照拂亡者的祭文。”兰因仿佛察觉了他的心绪,轻声解释了一句。
乔昼看他一眼,兰因还是乖巧听话的模样,安安静静地垂着眼帘,耳后一抹红晕,像是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插嘴而感到不好意思。
……了不得啊,国际影坛缺了他真的是行业一大损失。
乔昼轻轻转动手杖,冰冷坚硬的木头泛着幽冷暗沉的光华,他坦然自若地对兰因微笑,笑容里满是亲昵怜爱:“你写了很久了,要歇一会儿吗?这个灵堂要摆多久?你要一直在这里?”
兰因在纸上留下最后一个字,提起纸头抖了抖,铁画银钩风骨宛然的墨字在纸上招展,火盆里带暖的风很快熏干了那点湿润的墨。
“灵堂要摆四十九天,入殓师看过头七就好了,头七之后家人灵前奉纳祭品,按时烧纸,灵位挪到宗祠里,就能跟着祖宗一起受供奉了。不过这个孩子年纪这么小,还没到成人,又没有娶妻生子,香火断绝,要不是在万家,怕是很难进宗祠。”
早年宗法制严苛的乡间的确有这种规矩,还没有长大的孩童夭折被视为不吉,会化为身怀怨恨的厉鬼,不允许被送入宗祠接受供奉,甚至不能埋在祖坟里,只能埋在远离祖坟的地方,做个孤魂野鬼。
乔昼疑惑地嗯了一声:“你说‘要不是在万家’……所以万家没有这种规矩?”
兰因抿着嘴唇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是啊,万家……很特殊,特别特殊,他们的宗祠一点也不守规矩,前几个早夭的小孩,都进去了。”
他们俩在这里谈论人家的宗祠,毫不顾忌这里就是人家的家宅,那几个丫头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蹲在火盆前烧纸折元宝,一个赛一个把头低到了胸前。
“我的宝儿啊!”
在他俩的窃窃私语中,一道凄厉悠长的女声忽然横插进来,扯着嗓子呼号了这么一句,随即一个苏芳色衣衫的女子旋风般卷进灵堂,尖叫了一声,呼啦一下扑到了灵位前,抱着灵位嚎啕大哭起来。
“娘的宝儿啊!你才十一岁啊!怎么去的这么早啊!老天不开眼呐!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要收了你去,宝儿啊,你常回家来看看娘,缺什么吃的用的就跟娘说,在下面待得不好了也跟娘说……”
“够了!”紧随其后进来的是个形容威严的男人,中等个子中等身材,嘴上一道胡子修剪得干干净净,眼皮耷拉着遮住半个眼球,泛着黄的眼珠里神情不明,法令纹深深地刻进皮肤,团花丝绸马褂配上价值不菲的扳指玉器,一看就是那种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封建大家长,他这么一喝斥,之前哭啼的女人瞬间噤了声。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没看见还有客人在吗?”
万家老爷训斥了自己的姨太太一句,两个丫鬟馋着另一个女人这才慢悠悠地走到灵堂前。
这女人年纪不小了,头发盘成髻,规规矩矩地戴了一整套翡翠头面,琵琶袖的大衫和马面裙遮住身体,脸上都是不见喜怒的冷淡庄严,活像是电视剧里的老佛爷还了魂:“五太太伤心狠了,扶她下去歇一会儿。”
她身后立刻窜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一左一右“搀扶”着苏芳色衣裙的女子要往后走,被架起来的五太太这时才从悲痛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抽噎着努力回过头去和老佛爷告饶:“太太!是我伤心过了,让我再看看宝儿吧!我是他亲娘啊!”
大太太垂着眼皮听了一会儿,直到仆妇快把人拖出门槛去了,才抬起眼皮:“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