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257)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说出这句话时,他好像看见那个冷淡的神父微笑了一下,嘴角翘起的弧度圣洁而迷人,但就像是大理石上雕凿出的表情一般,冷酷到充满了神性的空洞。
引诱羔羊投入怀抱的神父将手放在阉伶的头顶,郑重而缓慢地说:“我允诺你。”
在视线未曾交汇的那一秒,两个人同时露出了甜蜜到可怖的笑容。
当钟楼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送走了艾利亚诺拉的神父走到了室外,现在是午夜,天上还是一片深沉的黑,躲在庄园和宅邸里的人们用享乐、情欲和美酒麻醉被战争侵扰的脆弱神经,于是此刻除了他,没有人能看见,在应当是黑色地平线的尽头,隐约有一抹属于正午的蔚蓝正在闪烁。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上面的时间。
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一点。
佩特罗沙收起怀表,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睫毛。
现实世界的高卢是下午一点,黑洞里头还是午夜,而现在……属于现实的天色正在慢慢融入黑夜。
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侵蚀现实的速度快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巴黎黑洞,好像快要登陆现世了。
第168章 番外·元日
虽然眼下时局纷乱, 但魔都的乱象却是带着浮华喧扰的,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急切地要在死前醉生梦死一回, 最好把所有的欢愉快活都品尝一遍, 然后溺死在无边风月里。
兰因的住宅偏僻,为了方便开鬼门走黄泉路,他把家安在了巷子的尽头,寻常人都不会到这条死路来, 门前将白灯笼一挂,仅剩的人为了避晦气,远远看见了也要绕道。
所以在元日这天, 任凭街上怎么热闹, 动静一点儿都传不到兰家这小小的宅邸里。
兰因提着一叠油纸包,撑着伞往家走,天公不作美,新一年的开头,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南方的雨总是缠缠绵绵,带着冬日的寒气,一下一下, 像是细细的针, 要戳进人的皮肤里, 大白天的不知道哪里在放烟花, 烟火腾空的锐响仿佛鸣鞭。
两旁的商铺扎着塑料雨棚,这都是从“外头”引进来的好东西, 包括造型各异的脚踏车——现在叫自行车, 和更为先进的各种家电仪器, 现在在燃烧的避水烟花就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东西。
从黑洞里出来的魔都侵占了现世庞大的土地,而且还是在国家东南腹部要害,怎么说也不能放着不管,只能想尽办法去处理,封闭式不可能的,那就分化、管控,再融合。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反正目前魔都所有对外的路口都设了卡,不让随意进出,只是慢慢往里头送东西,正逢着元日大节,送进来的物资里还多了贺年的东西。
这些动荡变故影响不到兰因,他不关心家国变迁,他心里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旁人好奇贪婪地注视着外头广袤的世界,他只专注地看自己脚下的路。
黄泉还是那个黄泉,阴司还是那个阴司,该死的人还是死,能活的人依旧活,除了有时候会有遮遮掩掩的“外头人”将信将疑地来找他,生活依旧照常地过。
这场让整个世界都震动的变故,在他看来,不过是他丢了点东西,又得到了其他的,也就这么简单。
这雨从旧年的年尾下到了新年的开始,连带着把天上的太阳也打没了,未免给新年的喜气增添了点不圆满。
不过兰因就是跟脏东西打交道的,阴雨比晴空更让他习惯些,就是问阴也逢着好时候,他撑着伞转了半圈,眯起着眼睛瞧天边的云彩,现在是新年伊始,人间的喜气弥漫,就算是战乱年代,也抵不过这股自古以来就存在的正气,凝聚成云的鬼哭正在不甘不愿地散开。
看来这场天哭马上就要停了。
兰因这样想着,心里略微高兴了一点。
他生得一副俊美凌厉的样子,蹙眉的模样更是威慑力十足,少有人敢跟他对视,再加上常年问阴带来的那股冷森气质,敏感的人甚至不敢靠近他周身方寸,于是他撑着伞走在路上,周围好似自带一个圈儿,把人都隔在了数尺之外,红尘滚滚,芸芸众生,他就是那个无法踏入其中的异类。
兰因揣着那个油纸包走回寂静的小巷,两只写着“兰”字的灯笼无风招摇,不等他抬手开门,剥落了朱砂的大门就自动地打开了,等他走进去,又识相地在他背后关上,两只喜笑颜开的雪白纸人站立在门后,仿佛守门的童子。
兰因不急着进门,随手将伞收了递给其中一只纸人:“他醒了吗?”
那纸人小心翼翼地接过伞,像是害怕上头的雨水会把自己打湿,脑袋还生动地往后仰了数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点着两团红晕的脸蛋僵硬地笑眯眯,竹篾条和纸张扎出的头因它的动作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兰因伸出一根手指试了试油纸包的温度,轻轻喟叹了一声:“凉了。”
另一个纸人识趣地伸出双手,做出捧接的姿势,不一会儿,沉重还带余温的油纸包就落在了它手心。
“上笼蒸一下就好,再撒一点桂花糖浆。”
纸人随主人心意而动,无需吩咐也能行事,但兰因就是要这样多一句话,好像在面对着一个正常人一样。
那只纸人也听得认真,末了还点点头,抱着油纸包低头小跑进堂屋,用纸扎的身体挡着细细的雨,脚步落在薄薄水洼上,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声响。
兰因在正堂,在香炉里重新上了三炷香,烧了一盆子元宝纸钱,烟雾缭绕里,凡人看不见的阴差厉鬼先后在青烟里现身,争先恐后地抓着那点雾气吞入口中,将一张嘴长得脑袋那么大,狰狞贪婪地吞吃着问阴师献上的上等供奉。
兰因微微笑着,也不吝啬这点东西,纸扎的元宝流水似的往火里扔,手边的扔完了就现场叠,他常年干这行,叠元宝的速度都拉出了残影,鬼差们吃得光彩满面,差点要掀开身上那层勉强还能看的人皮露出下头的鬼身。
“诸地无量行差,一年劳苦,兰因感激不尽,小小供奉,不成敬意,来年诸事冗杂,还请各位多多照料。”
鬼差们吃得饱足,抢夺的速度也慢下来,个个脸上都露出了迷醉的光彩,开始互相打弄眼色,嘿嘿地发笑。
“好说、好说。”
“旁的不论,只要供奉到了,什么活儿都好说。”
“只一件,你藏着的那个人,要瞒过阴司查问,可不是件容易事,弟兄们都帮你瞒了一年啦,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他下去?”
兰因抬起狭长浓黑的眉眼,脸颊在火光的跳跃里被映照得半明半暗,潮湿的阴雨水汽随风卷入正堂,在他头发上落下晶莹的碎珠,像是一层青青鬼气有了实体。
“时间还早呢,他拿了我的心,总不好这样就走了。”
他轻声说。
鬼差嘻嘻笑起来:“真是天生当鬼的好料子,你把你那颗鬼心给了他,他就成了阴司的人,不靠着你还能到哪里去?”
兰因垂着眼眸,安静地折着元宝,拉出锡箔纸两端,拧出一个漂亮的元宝尖儿:“有舍……才有得。”
“替你瞒着也不是不行,但要是他自己跑了,被阴司其他鬼发现,抓上去邀功请赏,我们可管不着。”
兰因将最后一个元宝扔进火里烧了,看着鬼差们渐渐消失在青灰的烟雾里,搓去手指上的灰烬:“多谢各位劳心。”
少言寡语的入殓师送走鬼差,不知立在他身后多久的纸人适时地呈上来一盘冒着腾腾热气的糕饼,松软香糯的糕点上淋着淡黄的桂花糖浆,被热气一冲,烧出甜蜜诱人的香味,将雪白的糕点衬得可口绵软。
兰因接过盘子,走向卧室,那里的门关得严实,他推门进去,里头还点着馥郁的香。
细竹条扎的窗帘放了一半,缝隙里漏出恰到好处的光,房间陈设简陋,靠窗的长案上一瓶玉兰翘首而立,雪白的花瓣吹梦到西洲亭亭如玉,被光一照,像是凝固了的透明玉石,薄薄地放出莹润的光泽。
房间里很静,兰因将盘子放在桌上,瓷器磕碰桌面的声音和翻书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撕裂了这种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