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32)
孩童的身体软软的,除了没有人体应有的温度,他看起来与活人一般无二,乔昼席地而坐,将他抱在腿上,两只手指轻轻钳住小孩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孩童的脸,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帕子来,手法干净利落地往小孩脸上贴,擦了三两下,帕子上就沾满了红红白白的各种粉末油脂。
再看那个小孩,哪里还有什么安详天真的沉睡模样,分明是一张狰狞扭曲的怨毒鬼面!
“给他上妆的人了不得啊,这技术可以说是鬼斧神工了。”乔昼惊异地仰了仰头,连他也因为童尸过于凶恶的面相而有些不适。
擦掉遮掩面色的雪白妆粉和殷红口脂后,孩童露出的肤色青白带紫,一张小嘴近乎深黑,眼周突鼓的青紫血管狰狞如蛛网,被刻意化妆调整成祥和微笑的脸因为这真实的模样而愈发显得恐怖怨毒,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这孩子的死因绝对不简单,至少他死去的时候满怀怨恨。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才六岁的孩童有这么深的恶念呢?
墓碑上画着的符文用途不明,但棺材上钉成那样的纸符显然是用作镇压而非庇护的,镇压一个六岁的孩子?这里头的问题显然值得深究,可惜乔昼不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他只是高兴于自己这回手气蛮不错。
木偶抓着乔昼的衣服:“你怎么知道下面埋的人是这样的?”
在它的理解里,乔昼这人必定不会做无用的事,他挖坟是为了偷尸体找入殓师,偏偏找了这个坟,可见这个坟里的东西他心里也应当有点数。
“我不知道啊。”乔昼的回答却出乎了木偶的预料。
他把那块红红白白的手帕折好收回口袋:“墓碑上有一圈朱砂画的符文,要么是这里的人太迷信,要么就是下面的墓主有点邪性,反正不管是什么理由,都可以拿来找入殓师。”
“百乐门那个姑娘不是说了么,死人的事都归入殓师管。我儿子死的这么邪门,他管不管?”
乔昼脱下外套,把小孩裹得严严实实,避免吓到行人,虽然他觉得路上的怪物应该不会害怕尸体,但他毕竟是个有公德心的好人,还是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氛围内体谅一下他人的。
于是,在冬日阳光稍显炽热的午后,城南柳子巷打闲篇晒太阳的商铺老板和居民们,就看见一个形容憔悴颓废,眼圈红肿,身上又是泥又是灰的中年男人,紧紧地抱着一卷用外套大衣裹起来的东西,踉踉跄跄走进了这条别名“白事一条街”的小巷。
“我找入殓师……最好的、最好的入殓师……”
这个绝望悲痛的男人声音哀戚沙哑,说话也仿若耳语,眼神游移飘忽,显然是被巨大的悲伤击垮了心神,只会喃喃地重复这一句话。
“我找入殓师……要最好的,要最好的……”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见惯了类似场面的白事铺老板们会意地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同情地望着他。
这个年纪,这个反应,再看看怀里抱的东西的大小……
死的必然是珍爱万分的孩子了,说不定还是盼了多年的膝下独子呢。
折着纸元宝的一名老妇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去搀扶他,那绝望的父亲顺势看向她,喃喃:“我找最好的入殓师……”
老妇人眼神同情,指了指一个方向:“知道,来找兰公子的吧?这会儿正歇着呢,往前走到头,那户挂着白灯笼的就是了,兰公子不爱说话,你自己进去就行。”
中年男人茫然又出神地点点头,朝她指的方向走去,一脚深一脚浅,在众人静默的目光里穿过。
巷子不长,但是曲曲折折,狭窄得只能勉强容两人并行,他独自一人走过去,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兰。
面色悲痛的男人在心里咀嚼了一下这个姓氏。
这会是他要找的人吗?
第25章 幽都夜行(四)
小巷的尽头被一堵墙封住, 墙前摆着一只大水缸,这种半人高的巨大水缸在南方很常见,蓄水养鱼都能用,这只缸子大概已经被废弃, 里面满满当当积蓄了一缸雨水, 边缘长满湿润丰厚的绵软青苔。
这里只有一户人家, 屋檐下挂着一盏纸皮白灯笼,上面用墨色淋漓的草书写着一个大大的“兰”字。
两扇门扉半开半合,有低徊的戏腔从院墙上飞出来,一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晃晃悠悠如滚珠玉, 乔昼听了一会,等这句唱歇了,立即抬起手敲了敲木门。
里头的唱腔还在悠悠地飘,接上了“摇漾春如线”。
没有人回应,乔昼想起老妇人说的“自己进去就行”, 改敲门为推,乌木的门扉轻轻一响,就顺从地打开了。
院子里的戏还在飘荡萦回,乔昼的视线就与一双乌黑的眼睛对上了。
门后的院子不大不小,靠墙摆满了各色纸扎, 做了一半的和只有一个竹编骨架的挤挤挨挨放在一起, 另一边是两只大水缸, 中央侧对着门摆着张摇椅,上面躺着个形容如仙如神的男人,正歪过头看过来。
是真的如仙如神, 明明穿着一件再朴素不过的灰白色长衫, 手里捏着只青瓷茶盏, 被那张超凡脱俗活生生似仙尊在世的脸一衬,生生就把长衫穿出了一股千金一尺的味道,那双手更是好看的没有一丝瑕疵,青瓷茶盏在他手里也宛若皇室御贡佳品。
乔昼想起他的下属美工小姑娘,那个喜欢追剧看动漫的女孩子前段时间疯狂痴迷一部仙侠剧的饰演仙君的男主角,说那个演员仙味浓厚,气场强大,提着剑不笑的时候就像仙侠小说里护佑苍生的仙君下了凡。
乔昼也看过一眼那个演员的海报,的确十分上相,但是面前这个男人比起那个演员还要仙上三分,仙气之余更有不容侵犯的凛冽威仪,看过来的那一眼凌厉脱俗,凤眼剑眉,薄唇乌发,捏着一只茶盏的样子也像是仙神宴饮,下一秒就能提剑出去除魔卫道惊艳三界。
比起耽于情爱的仙君,他大概更像是与天地共生的那种仙尊,常常在仙侠小说里领个掌门师尊的配置,是个修无情道、冷峻又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
说接地气一点,就是这个人的五官都在齐心协力散发一种“尔等凡夫,莫挨老子”的冷淡。
那个人放下了茶盏,撩起袍角从躺椅上站起来,宽松的衣摆从他的手中散开,之前藏在视线死角的红便如泼墨一般撞入乔昼的眼睛。
什么朴素的灰白长衫,那衣袍下摆明明招摇又嚣张地绣满了深深浅浅的海棠,浓朱浅红如云影层叠,在浅色的衣摆铺陈如云霞万千,竟然也不显得突兀或是累赘,反而有落花垂坠的丰盈美感,更似凡间软红十丈牵绊着仙尊的云头。
乔昼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忽然觉得和贾宝玉有了点灵魂共鸣。
……这个弟弟,我曾见过的。
他是真的觉得这个人很眼熟,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可是这不就见鬼了吗,他怎么可能见过一个不知出处的副本里的人物?
一种事态脱离掌控的预感令控制狂乔昼心里很不舒服,但此刻也不是表现出来的时候,他尽力保持着神情的哀痛,朝向他走来的男人道:“兰、兰公子?”
对方停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视线落在那卷被衣服包裹的人体上,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过了好半晌,才简洁地自我介绍:“兰因。”
乔昼继续唱念做打:“我的儿子……”
不等他说完,兰因已经转身走回了院子,走出了好几步发现乔昼没跟上来,侧过脸补充:“进来。”
少言寡语,惜字如金。
完全看不出是个会在衣服上绣这么多海棠的性格,莫非这就是美工姑娘念叨的“闷骚美人”?
乔昼跟着男人走进院子,对方穿过庭院跨过台阶,弯腰将堂屋口那台唱片机的唱针拨开,金属大喇叭里袅袅婉转的《牡丹亭》便戛然而止。
堂屋内光线一下子就黯淡了许多,里面没有摆放寻常人家的圆桌高椅,反而放了张竹制的平床,雪白的床单绷的紧紧的,透出一派不详的冷清,旁边还有一张窄窄长桌,各种奇怪的瓶瓶罐罐钩叉刀刷摆满了桌子,正对竹床的墙面上挂着一张等人高的挂画,青面獠牙朱紫黄红铺陈开十殿阎罗阴间问审的景象,供桌上摆各色香烛,场景诡异而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