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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降维(213)

作者:大叶子酒 时间:2022-04-07 09:57 标签:穿书 爽文 无限流 恐怖

  原本清幽雅致的广阔厅堂上铺满了简帛与竹卷,牛皮绳索散落拖曳各处,墨渍沾染在竹台上,只着足衣倚靠在木几旁的青年对此仿若未见, 他肩上简单地披着一件御寒的大氅,里面单薄宽松的里衣襟口微微敞开, 露出一痕平滑的锁骨, 苍白的皮肤裹在骨骼上, 随他的动作缓慢地起伏。
  乌墨似的长发随意结成一束散在背后, 因为没有人梳理而有些凌乱, 不过这也无损他身上那种雅逸清正的气度。
  他眼下有着缺乏睡眠的淡淡青黑, 眼球上蔓延细细血丝,修长清瘦的手指间握着丝绸包裹的竹刀,因为长久握刀,指节上都是血痕和细碎伤口。
  “三郎君。”
  合拢的木门被轻轻叩响,不等他回答,一个躬着脊背的家仆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家仆长着一张木讷呆板的脸,手里提着一只食盒,他轻车熟路地走进来,同时将门开得更大一点,让外头清新的空气和温柔晨光铺泻进来,一转头,看见满地散乱的书简,以及熄灭了不知多久的油灯,当即露出了点忧愁的神色。
  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将食盒放在一处空地上,跪下来一点点收拾地上散乱的竹卷,将它们一一收拢,放在青年随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才举着食盒膝行到青年身旁,将里面的碟子一个个拿出来摆放好,轻声劝说:“三郎君,该用早膳了,您又熬了一个晚上,歇一歇吧。”
  青年这才被惊醒了一样,睁着茫然的眼睛看了眼门外,随即被外面的光线刺了一下,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家仆慌忙喊了声“郎君缓睁眼”,直起身体挡在他面前,拦住了对他而言过于刺目的光线。
  三郎君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眼尾落下两滴透明的泪,沾湿了乌黑的鬓角,像是在无声哭泣一般。
  家仆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豁然垂下头,逃避般移开了视线,声音干涩道:“郎君,仆按郎君吩咐,带来了弟的全部遗物,但是弟战死突然,又因为之后定州军被判为怯战偷降之军,很多东西都被埋在定州了,不允许寄还给家属……”
  清风朗月的谢三郎君睁开了眼睛,神情冷淡平静,那滴被光刺出的泪悄无声息地干涸消失,他微微前倾身体,伸出了手。
  骨节清瘦的手掌上被竹刀划出的薄薄伤口里有血丝渗出,被他毫不在意地随手抹在衣袖上,家仆出神地看了那点晕红的血渍一眼,默默低下头抽出了食盒最后一层,从底层掏出了一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
  里面是几封家信,还有一只粗布小袋,家仆解开小袋上的系口,倒出袋中的东西,几十枚旧铜币撞击着砸在地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家仆低声道:“这是阿弟最后一次寄回家的军饷,我用了一多半,还剩下这些。”
  谢三公子凝神瞧了这些铜钱片刻,抬手拈起一枚放在手里翻转了两下,忽然神情一凝,将铜钱抛掷了两下,沉思片刻:“没有克扣欠缺?”
  家仆摇摇头:“虽然有拖欠,但总额基本相符,有所出入的部分,大多是军中成规的孝敬钱,军中旧习一向如此,若不向上峰缴纳孝敬钱,就连这点军饷都发不下来。”
  青年嗯了一声,指指那几封家书,温和地询问这位遗属:“可否阅览?”
  家仆垂首,将家书推过去:“请三郎君自便。”
  说是家书,其实普通士兵哪里用得起昂贵的丝帛竹纸,这些都是士兵自己削平磨光的薄竹片,请了军中专职替人写信的文书代写成的,不过谢家诗礼传家,便是寻常家仆也识得些许文字,这名家仆的弟弟从军后不大不小地做了个军中小尉官,家书都是自己亲笔写就。
  竹片上的刻字歪歪扭扭,部分字还缺胳膊少腿,透着朴拙的气息,言语直白,每封信都很短,却也能看出兄弟情深。
  “……军向寄出,一白三十文,行脚五文己付青。我守城门,火房晚上有肉汤分。家中好?哥赞钱可娶妻,大将军说退了蛮人就能回来,兄弟们都很高兴。”
  “蛮人凶恶,斥候回来,说外头坞堡都空了。”
  “他们有披离器具,能发出巨响,还有火光,远处就能伤人,军中死伤人多,好在器具不能连发,一响后就短绝。”
  “京城还好?家中还好?定州一切都好,蛮人在城外转,但是进不来,我们长长在城头骂他们,他们听不冻,哈哈哈。”
  家书简短,错字频出,一眼便能看尽,青年捡起最后一片竹简,比起先前成句的短文,这次上面只有四个大字,透着惊惧战栗之意,似乎能从中遥遥看见那个小尉官写下这几个字时满心的战栗。
  ——“他们吃人。”
  北蛮食人,这在六年战役中后期不是件新奇要闻,但在初初交锋的几年里,大夏对此一无所知。
  北蛮烹食战俘、平民,全然不用担心粮草断绝的问题,与之相比,人困马乏的大夏就后继无力了,尤其是目睹自己死去的战友、被俘的同袍被活生生烘烤分食,这种极致的恐惧是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的。
  很多士兵因此脱战逃跑,不少守将投降,大夏士气一度一蹶不振。
  家仆好似一尊凝固了的石像般一动不动,听见三郎君忽然问:“定州城中,竟然没有粮草匮乏的事情吗?”
  在六年战役前,大夏已经爆发了大面积的饥荒,这也是北蛮南下的重要原因之一,定州作为戍守北蛮的第一线,本来就是军镇,行使的是屯兵防卫之责,军需粮草等要物都需要转经他地运送而来。
  北蛮都饿得吃人了,定州竟然还能保持充裕的粮草,城中守将和后勤军需官实在是经世纬地的大才,比朝堂上的户部尚书等人厉害多了。
  家仆愣了愣,犹豫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这个……阿弟从没有提及过这方面的事情。”
  定州军投降覆灭是六年战役的第五年初,这封家书则写于第三年末,也即是说,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牵挂兄长的弟弟没有再寄回来任何一封简短的只言片语,只有定期返还的军饷证明他仍旧戍守在大夏的边城。
  谢琢半合上眼眸沉思了一会儿,将那些铜钱拢成一堆推还给家仆:“收起来吧。”
  家仆收好这些铜钱,等谢琢草草用完了快要凉透的早膳,才将碗碟一一收拢,躬身退出了这里。
  等他离开,这位三郎君再度摊开手,掌心赫然是那枚古旧的铜钱。
  他用两根手指拈着这枚铜钱的边缘,对着光线翻来覆去地瞧了好一会儿,又将它一下一下地抛掷在桌案上,铜钱和木头桌案撞击发出叮当声响,颇有种悦耳的质感。
  他这么漫无目的地抛掷了半晌,豁然起身,在里间翻箱倒柜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终于从一个柜子里搜刮出了一枚模样相似的铜钱。
  谢家公子用的钱币多是金银,想找出一枚最小单位的铜板可比翻出半斤金饼难多了。
  这枚铜钱上蒙着一层薄灰,但比家仆带来的钱新多了,明显从未使用过,钱币一面篆刻着“军”字,另一面则是标记单位的“一钱”。
  这是专门用于军饷发放的军钱,和普通民钱不大相似,重量、规格都有所出入,掌管军钱印制发放的是兵部,为了牟利,军钱常常改制,曾经一度到了一年一换的地步,后来先帝下狠功夫整治了一番,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此后的军钱一枚重半两,价值等同民钱一两。
  也就是说,一枚军钱等于两枚民钱,不过军钱不能直接在市场流通,要去军部制定的兑换所换成民钱才可以使用。
  青年将两枚钱放在手心感受了一下,脸上浮现了一点意料之中的神色。
  两枚军钱的重量并不等同。
  家仆拿来的那枚军钱轻了一些,大概只有另一枚的四分之三。
  有人在铸假军钱?
  不仅如此,似乎这个铜钱的质感也……
  他闭上眼睛想了想,随手抄起身旁一件铜搁臂,用力砸在了这枚假币上。
  两声毫不留力的响声之后,那枚假币碎裂成了几瓣,边缘裂隙里露出的竟然不是黄铜的色泽,而是古怪乌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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