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223)
一个人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没有惊动屋里的人,默不作声地后退离去。
转天,谢琢就得到了来自定州军主簿的调令,要他去定州军军需官麾下做书记官,帮忙整理各种军需物资。
这活儿听起来麻烦琐碎,但对于谢琢这样过目不忘的人来说再容易不过,上头的主簿也没有苛责人的意思,安排的事务都寻常简单,他于是就有了大把的空余时间。
再加上军需整理需要大量纸笔,那些多余无用的纸头竹片可任他们拿取,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不出半个月,定州军上下都知道了一件趣闻:军需营来了个怪人,喜欢扯着老兵聊天。
他不和年轻新兵聊天,只找那些在军队里待了好些年的老兵油子,一聊就是大半天,聊的什么没人知道,那些老兵油子平常笑嘻嘻的嘴上不把门,唯独问到这件事时会变了脸色,骨子里透出点凶悍的人气来。
“谢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个老兵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而后对帐中的谈话守口如瓶。
这才多久?竟然有人得到了这群兵油子的尊敬?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越来越多的人对军需营的那个怪人感到好奇了,但对方基本不走出帐篷,像是一尊石像长在了里头一样,定州军上下竟然没多少人见过他的样子!
渐渐就有人拿他开起了下流玩笑,军营里的兵,嘴上都不留口德,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可是谁都没想到,最先急起来的竟然是那些和怪人聊过天的老兵们。
他们成群结队,逮着说坏话的人就是一顿狠揍,揍到对方抱头求饶保证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为止。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讲坏话的人是没了,众人对那个从头到尾不露脸的怪人的好奇却是压也压不下去。
这难道是个成了精的狐狸不成?怎么就聊聊天,就把人的魂儿都钩去了?
第144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九)
但任凭他们如何好奇, 后勤军需的营帐也不是能让他们乱走的,于是各种好奇疑惑都只能埋在肚子里,等着有机会的时候一吐为快。
谢琢不是聋子瞎子, 军营里悄悄传的闲话又没法避着人, 被他听见是迟早的事, 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些,阿钩被他三令五申不许惹事, 也只好当这些传闻是耳旁风, 自顾自生上一段时间闷气就罢了。
等到了最寒冷的十二月, 谢琢才渐渐忙起来——冷冬到了, 北蛮不会在这种时节来大夏边境打谷草,得了闲暇的军队也开始休整猫冬, 顺便把豁了口的兵器盔甲之类修修补补,上头则会趁这个机会下发军饷。
谢琢做的就是发军饷的活儿。
那场倾覆半个大夏的战役已经过去了五年, 北蛮虽然被打回了草原上,但大夏也失去了趁胜追击的力气, 于是只能恢复到六年战役之前的拉锯场面, 只能说幸好周边没有什么得力的国家,不然现在就是他们渔翁得利的时候了。
为了安抚这些长期驻守边境的将士, 朝廷发军饷发得很是痛快, 可以说,就是这些实打实到位的军饷, 才让大部分军士都咬着牙撑过了最困难的六年战役——不是所有人都有一腔不计生死保家卫国的决心,能够让自己、让家人活下去才是他们从军的初衷。
帐篷里像学堂一样排开了十数席矮几,每桌后头都坐着一个疯狂拨弄算筹的书记官, 在这群焦头烂额不修边幅的书记官中间, 将算筹推在一边, 袖着手思考片刻,便能在竹简上刻下几笔的谢琢就显得分外醒目了。
主簿抓着短短的胡须在他们中间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谢琢身后,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桌上的竹简和算筹,胡须下的嘴得意地翘了起来。
他也是读书人,这名自京城流放而来的青年第一次自报姓名时他就意识到了点什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更是确定无疑,此“谢”定然就是彼“谢”,他不会蠢到去关心这位谢家郎君为何被流放至此,只是不动声色地关照了对方一些。
事实证明,这样的关照百利而无一害,漠北缺少人才,更缺少这样的全才,可不是么,谢家钟灵毓秀培养出来的子弟,就是登朝上殿经纬天下都使得的良才,放在漠北就是个大宝贝疙瘩。
谢琢一来,一团乱麻的军需粮饷瞬间有了章程,不仅如此,可以一心二用的谢琢还独自担起了四五个人的活,把那团陈年旧账梳理得清清楚楚,让主簿顿生知己之感。
虽然他也很好奇为什么这位谢郎君啥都不看,非要先把那堆旧帐本挖出来理清楚,不过既然对方说了这是他的做事习惯,那也不必深究太多。
看看,往年里要折腾一个多月的军饷发放,这才不到半旬,已经在谢琢的手下有了完整的雏形,只要照着营号队标发下去就好了。
主簿捋着胡子,笑眯眯地又看了一会儿,迈着四方步悠悠回到了营帐门口那个摆着火盆的小角落,坐着烤火去了。
他坐下不到半个时辰,谢琢就放下了手里的笔,定定看着手里的竹简,面上浮现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他卷起那叠竹简,随手塞进袖子里,起身往懒洋洋烤火的主簿走去,然而不等他开口,帐篷的帘子就被呼啦一声卷起。
来人动作粗鲁,外头的风雪裹着寒意猛地吹进来,几乎是一瞬间,就将账内积聚了多时的热气赶了个干净,拨弄算筹的书记官们顿时抬头对来人怒目而视。
读书人的怒气不如武人凶狠,却自有一股威力,来人霎时怂了下去,讪讪地将厚重的帘子小心翼翼放下,对整个定州军的账房老爷们拱了一圈手:“那个,将军遣我来寻一个姓谢的先生……”
谢琢的视线移到他身上。
主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名魁梧的传令兵,忙不迭站起来:“可是赵将军的令?”
传令兵颔首,主簿神情里出现了一丝凝重。
赵将军是定州军的掌帅,不如说整个定州军就是赵家人一手拉拔起来的,一门忠烈义勇传世,六年战役里定州军连着换了三代掌帅,整个赵家都死的差不多了,这面军旗到最后还是死死握在赵家人手里。
确切地说,是在最后的赵家人手里。
现在这位赵将军是赵老将军的幺孙,原本怎么算定州军也不可能到他手里,于是这位小赵将军就整日里招猫逗狗,整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靠着家族的荫庇在定州军里混了个挂名的偏将头衔,领上一份薪水就日日承欢老夫人膝下,做个撒娇卖乖的好孙儿。
哪里知道,六年战役,打死了赵家上上下下提得起枪上得了马的儿郎,赵老将军领军死在阻击北蛮的草原边境,接下定州军军旗的长子紧随其后死在保护民众南下撤退的路上,从兄长手里携旗整军的二子被伏击死在定州城外,死后戮尸悬首十三日,前仆后继前去收尸的将士、民众逾百,尽数被斩于阵前。
其余赵家子弟没有一个去救过人,他们陆续都死在了抗击北蛮的路上,到最后,整个定州军扒拉来扒拉去,能扛起定州军军旗的竟然只剩下了一个以招猫逗狗为己任的纨绔。
纨绔是被奶奶用拐杖打出赵家大门接下这面浸透了父兄血液的沉重军旗的。
“既是我赵家儿郎,就要死在这面旗子下!”赵老夫人将不肯出门的孙子打出家门后,站在门口说了这句话。
纨绔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因为死去的父兄给他留下了一班忠心得力的助手,最后几年战事,他竟然跌跌撞撞多次死里逃生,硬是活着带定州军把北蛮赶回了草原。
不过对于这位前职业是纨绔子弟的赵将军……现在还是有许多人不太瞧得起他。
因为这位赵将军一反父兄先辈们身先士卒的传统,几乎不怎么带兵上阵,就算不得不临阵,也会警惕地里三层外三层用亲卫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平日里坐镇中军更是稀里糊涂,活像个吉祥物,让那些仰慕赵家一门忠烈的人们失望不已。
……哪成想赵家最后活下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废物呢?实在是天意弄人啊。
这样一个诸事不管只顾自己快活的人,突然点名要见谢琢?主簿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