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50)
妻妾之间的闹剧全然没有被万老爷放在心上,他一进门就直奔兰因和乔昼,脸上挂起了和气的笑容,团团行了一礼:“兰公子!哎呀,这位就是昌明说的洛林先生了吧?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在万家哪里住的不舒服了尽管说,昌明这孩子是愚笨了些,但是自小乖顺,还请先生多多关照,万家感激不尽。”
乔昼将视线从门口那一场小型闹剧上收回,摆出一个符合社交礼节的笑容:“万先生客气了,应该是我要感谢万家的照顾。”
万老爷于是笑得更加恳切,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才看向一边的兰因。
这回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比起对着“洋大人”的阿谀谄媚,更显敬畏,还有点不着痕迹的惧怕。
入殓师在外头的名声大概是真的很不好,和活的阴司鬼神差不多。
“兰公子,又麻烦您走了一趟,定金已经送到柳子巷了,比上次多了三成。”
站在兰因面前,他的声音不自觉的低了几个分贝,那头五太太已经默不作声地坐在灵位前一边烧纸钱一边哭了,大太太烧了几柱香,让丫头插到了香炉里,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吩咐身边的两个丫头去烧纸,脸上神情浑如一尊泥塑的菩萨。
她站的位置很靠近门口,肢体语言上写满了想快点走的不耐,作为万家的女主人,却连一点要上来与乔昼兰因见礼的欲望都没有。
乔昼观察了她片刻,忽然转过脸去问万老爷:“您的孩子都没有来祭奠吗?”
万老爷愣了一下,旋即打了个哈哈:“哎这个,我几个儿子年纪都小,见不得这种事,女儿家柔弱,更不能出来了……”
“那你家的大少爷呢?他也没有来。”乔昼紧接着追问,把一个活生生的不懂变通的顽固洋人演到了底,一边的兰因微微弯起眼睛,翘起唇角看着他。
万老爷摆摆手,看不懂事的后辈似的看乔昼:“昌明去巡视商号生意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哦……”乔昼一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了。
万老爷和大太太上完了香就走了,五太太还跪坐在火盆前,大把大把地往里扔纸钱元宝,她扔东西的架势就像是往灶膛里塞柴火,唰唰地往里捅,也不管火会不会被压灭,要不是火够旺,纸张化得快,怕不是一个照面就要被她压熄。
五太太发狠似的往里扔纸钱元宝,两个大太太留下的仆妇站在她后面,说是“防止五太太伤心过度留下来照看”,实则与监视差不多,不知道她们在怕五太太什么。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五太太两眼肿的像核桃一样,被两个仆妇强硬地架起来扶出去了,临走到门前,她忽然扭过头,一手死死抓住门框,大喊起来:“宝儿!有不顺心的事,记得回家来啊!回来找爹、找大太太!找哥哥!”
她又哭又笑地喊着,那两个仆妇脸色大变,一把捂住她的嘴,给拖出去了。
烧火盆的几个丫头死死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乔昼推了推兰因的手肘,轻声道:“她怎么没有说‘来找娘’?”
兰因盯着他推自己的那只手看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回答:“因为他的死跟她没关系?”
乔昼弹了下舌,提醒他:“你说漏嘴了。”
兰因这才反应过来了似的,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我刚刚说什么了?”
乔昼瞥了他一眼,走到刚才五太太烧火的盆子边,她自己一个人占了一个盆儿,烧出了大半盆纸灰,人一走火就被丫头压灭了,准备一会儿抬出去倒纸灰。
乔昼拎着手杖在纸灰里拨了拨,拨出来一块没烧干净的纸片,只有手指宽的一点残烬,依稀能看见上面细细的笔墨写着的几个字。
“……申……亥时……”他弯着腰眯着眼辨认,兰因不知何时跟着他走过来,抬起一只手拢住他的腰,像是怕他栽进火盆里似的,贴着他的耳朵耳语:“生辰八字。”
五太太借着大把大把的纸钱,往里夹了不知道谁的生辰八字,一块儿扔火盆里烧了?
兰因将手覆上乔昼的右手,往下轻轻地按去,手杖的末端压碎了这张得以幸存的纸片,将干枯薄脆的纸一点点碎成了齑粉,混进一堆纸灰里,成了无迹可寻的飞灰。
“今晚说不定有好戏看。”他虚虚垂着眼睑,冷艳的五官上神采奕奕,又带有纯善无辜不谙世事的清透,浑然似一朵不通人情的高岭之花,开在雪山上迎风摇曳,衣摆霞光起伏的海棠花压在乔昼西裤上,温柔缠绵地贴着他的小腿。
兰因的脸是真的很有迷惑性,乔昼侧过头盯了他几秒,换来对方一个满含疑惑和笑意的眼神。
“好戏也要有命才能看。”乔昼意有所指。
兰因长长“唔”了一声,五指缓慢并拢,将乔昼冰冷的右手拢在手中,语调平缓:“只要有我在,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这话相当的傲慢矜持,乔昼却没有怀疑他话中的真实性,但他越是厉害,就意味着要搞定他越难,疯医生的能力只对实体有效,兰因这种游走阴阳的状态恰恰是疯医生的天敌。
……也意味着他的能力可以补足疯医生的短板。
乔昼与他对视:“我不怕其他的东西,我比较怕你啊……兰。”
兰因脸色慢慢白下来,好像真的被这句话伤害到了一样,眼神无措,握着乔昼右手的手也在发颤。
“为什么要怕我……你也觉得我有病吗?”
他的语气愈发低柔,尾音仿佛渗了蜜,一星寒光咬在话音里,如毒蛇吐信。
“不,”乔昼否认,他抬起空闲的左手,就着这个兰因从背后扶住他的姿势向上掐住兰因的下巴,用同样的低语回答,“你这算什么有病?但是我讨厌言而无信的人,你今天早上答应了我什么?嗯?打算就这样糊弄过去吗?你简直就像毒蛇一样狡猾。”
兰因的瞳孔骤缩,半晌才慢慢舒展开,乖巧地任由乔昼掐着下巴,点点头:“等价交换——我没有忘记,看戏都要解说员,那就我来当这个解说员吧。”
他们二人无声地针锋相对了一会儿,夜色很快笼罩了大地,丫头抬着火盆出去倒纸灰后就没有再回来,内室的座钟敲了十二下,整个万家忽然沉进了死寂里,灵堂紧闭的大门上映出了一道瘦削的影子,那影子短手短脚,像是个孩童垂着头站在大门前,不言不语。
“怨尸还魂。”
兰因手里不知何时又出现了那盏亮着蓝色火焰的旧式宫灯,站在乔昼身边,宫灯杏仁蓝光罩住他们两人,兰因伸出手指遥遥点着门口,和一个称职的解说员一样介绍道:“满怀恨意的死者会破土而出,我本来以为他要挖上三四天才会回来的,没想到一天都不到就爬出来了……这孩子挺厉害。”
乔昼闭着嘴听,假装这事与自己无关。
第39章 幽都夜行(十八)
乔昼让姚鹂去挖坟的时候倒是没想过还有诈尸这一出, 他只是按照正常的游戏解谜思路,双管齐下找线索罢了。
如果这是个解谜游戏,那显然需要解开的谜题就是万家子孙无故夭折的原因了。
按照姚鹂描述的《魔都诡事录》剧情, 万家一直富贵平安到了桑宿宿闯出偌大名气, 自始自终都是十里洋场的首富,可见他们的恶行并没有败露。
不过根据乔昼的推测,若是桑宿宿后期真的厉害到了兰因这样的程度, 那没理由兰因能发现的事情她发现不了, 尤其她还已经与万昌明结婚,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她会没有注意到?
兰因不管这事是因为他性格有缺陷, 不觉得有揭发此事的必要, 那桑宿宿又是为何保持了沉默呢?
要么就是桑宿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着遮掩了, 要么就是她用了别的办法替换了以人命发财的阴毒法子, 姑且算是带万家“回到了正道”。
可是乔昼觉得等第三方来“主持公道”这事儿很无聊, 哪有苦主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来得有意思,于是随便让姚鹂去插了一脚,本来只打算装神弄鬼一下,没想到居然真有点文章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