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夜莺(109)
但显然,并没有人有耐心等到他开口歌唱,便已经将目光投到了那些或是性情活跃开朗,或是脸蛋漂亮精致的孩子身上。
直到那天,几台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整齐地匀速驶进孤儿院那狭窄的小铁门,引来孩子们蜂拥的围观,一些孩子们甚至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拿出了自己画的画、写的获奖作文,架起了自己擅长的乐器,幻想着能被这样一看便知道能享有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收养,从此丑小鸭变天鹅,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然而那身穿严整西装、彬彬有礼却又不苟言笑的管家从车上迈下来,却直直往那个平日里素来被其他孩子们所瞧不起的丑孩子身前去。
他指着阮绥音,斩钉截铁地对孤儿院院长道:“就是这个孩子,请尽快开始处理领养手续。”
顾家领养阮绥音的程序走得匆忙、紧迫,而管家自称顾家太太非常喜欢这个孩子,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而这个领养对象本身就非常古怪——从一开始,陈帆就知道顾家领养阮绥音背后的原因不一般。
但他无法去探询、无法去深究,只能目送阮绥音被顾家的车接走,去往那亚联盟另一头的繁华都城。
陈帆对阮绥音的情感,大概是作家对自己书里最爱的角色所怀有的情感。看着他经历磨难、困苦,看着他受尽白眼、嫌恶,也看着他从地狱里涅槃重生、所向披靡,夺回命运亏欠他的一切。
而他十分坚定地相信,被顾家带走,得以祛掉丑陋胎记破茧成蝶,就是阮绥音重生的开端。
然而,当他黑进仰辰中学的监控时,看到的却不是阮绥音得到身边所有人的喜爱,过上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的确,阮绥音拥有了锦衣玉食、尊贵身份,但他却也被迫扮演另一个人,藏起自己天籁般的歌声,甚至不得不忍受无止境无底线的霸凌、欺辱。
不该是这样。陈帆一边那么想着,一边却又萌生了一种诡异的兴奋。
他既希望阮绥音能够苦尽甘来,又期盼着阮绥音能够在极端的苦难中真正成为自我,蜕去那纯善隐忍的天使外皮,堕落为自私自利、无恶不作的魔鬼。
在地狱中凝练成的恶才最纯粹、最完美。或许陈帆本该一直阴暗地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冷眼旁观阮绥音遭受所有的那一切,让他能够更加顺利地成为陈帆所希望他成为的那种模样,可是没有。
正如本该是故事讲述者的作者往往会无可自拔地爱上书里的角色,他与他共情,切身地感受他的疼痛、屈辱、怨恨,也暗中与他分享他那难得却切实存在的小小幸福、快乐、餍足,就像是陪着他、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完了这十余年,他怎么能够不爱呢。
于是就像那些无法置身事外、最终只能凭着自己的意愿将本该落入深渊的角色拉回,或是将本应去死的角色救活的作者,经过数度的内心挣扎之后,陈帆还是不可避免地以一个无名氏的身份踏进了阮绥音的世界。
他替阮绥音一一惩罚那些伤害他的人。他们逼阮绥音吃各种各样的甜品,陈帆就把他们绑起来让他们吃个够;他们给阮绥音拍视频,陈帆就也脱光了他们的衣服拍摄视频上传;黑粉恶语中伤,陈帆就让他们公开谢罪。
“立刻锁定陈帆的位置,带回警视厅!”
反应过来之后,梁亦驰很快让手下的人去把几个小时前才从警视厅离开的陈帆抓回来。
他早该察觉到的。
或者说,不论是他,还是阮绥音、阮绥音身边的人都早该察觉到的。
但现在,即便陈帆刚刚才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不久,但梁亦驰已经隐隐预感到,他们已经错失了抓捕陈帆最好的时机。
而陈帆这一走,他们恐怕很难再去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
“你回来了…?”
傅斯舟按亮客厅的灯,猝不及防被端坐在沙发上的阮绥音不轻不重的话音吓了一跳。
很难说清,他平时不是胆子那么小的人,今天却被惊得往后踉跄半步,有些惊惶地对上阮绥音平静无波的目光半晌才回过神来。
“……嗯。”傅斯舟稳了稳声线,“回来了。”
两个小时前,阮绥音就看到了今晚高泽琛站姐拍到的杂志拍摄造型图,很显然,傅斯舟并不如他自己所说,是去见高泽琛了,但见的是谁,阮绥音不得而知。
但阮绥音仍然什么都没问,他知道不论傅斯舟去做了什么,事情的结果都将会在不久之后曝露在他眼前、在公众面前,而现在,他只想和傅斯舟讨一个怀抱。
所以他朝着傅斯舟伸长手臂,而傅斯舟也很快走上前来拥住他。
傅斯舟从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罪犯。
严格说来,他们都是罪犯,又都算不上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只是被分配到了这桩任务的一个小小环节,就像机器上的一个小小齿轮,要共同去推动一桩天衣无缝的歌星失踪案。
没有人被胁迫,没有人被威逼,每一个人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聚集到那里,然后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怎么了?”阮绥音将脑袋搁在他肩头,问他。
“……没事。”傅斯舟哑声说。
“明天…”阮绥音停顿片刻,道,“我要去趟公司。”
傅斯舟有些意外地垂首看向他:“去做什么?”
“我的新专辑…或者说…”阮绥音喉咙有些哽,“最后一张专辑,还有一首歌没录完。”
傅斯舟望着他,有那么一会儿说不出什么,良久,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你会陪我一起去吗?”阮绥音低声问,扬起眼睫满含期盼地看着他。
傅斯舟避开了他的目光:“明天…我有些事情要处理。”
阮绥音紧盯着他:“军科部的事情吗?”
“…嗯,抱歉。”
阮绥音摇摇头:“没关系。”
“Mercury,段总让我来接你。”
第二天中午,陈帆按响了门铃,阮绥音很快打开了门,却见站在陈帆身后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新面孔。
“保镖呢?”阮绥音问。
陈帆身后的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仿佛对阮绥音这话有些疑惑,明明他们两个人明晃晃站在这里,阮绥音却还问保镖在哪里。
只有陈帆很快明白了阮绥音的意思。
“啊…保镖先生啊…”陈帆挠挠头,“他生病了,所以段总只能重新请了两个保镖。”
阮绥音缓慢地蹙眉,似乎是不相信,掏出手机给保镖拨了个电话过去,却很快被那边挂断。
那边很快回过来一条讯息:【我没事,很快回来,放心】
红灯转绿了,保镖放下手机,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坐在后座的傅斯舟和顾闻景,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只有坐在副驾的段奕明开口:“就知道他不会相信,急得都给你一个哑巴拨电话了。”
傅斯舟微抿起唇,将目光转向窗外。
车刚刚驶过跨江大桥,进入温江下游的闹市区。傅斯舟经常经过这里,去公司接阮绥音回家,并且清楚地记得每每经过这里时,空中的悬浮电子屏上投射的总是阮绥音的巨幅写真,或是某期杂志封面,或是为某个品牌拍摄的代言照片,或是他演唱会的宣传页。总之,不过在半个月之前,阮绥音还是站在这座城市、甚至整个亚联盟顶端万众瞩目的顶级巨星。
而现在,他仍然万众瞩目,但围绕着他的不再是欢呼尖叫和鲜花掌声,投向他的无数视线也不再充斥着热爱和恋慕。
悬浮电子屏换上了个一线演员的写真照,年轻、鲜活、光彩照人,像一束散出虹色的光线,看着很舒服,但却总让人不由地想起曾经占领这里的那片暗色。
然后傅斯舟才发现,阮绥音曾经一度将自己身上的阴暗泼向了每一个人,他的存在令这座城市都染上沉郁悲伤的氛围,而人一旦品尝过这种感受——这种因共情而生的悲痛,就将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欲罢不能。
就像如今坐在车上的四个人,他们不求回报也不计后果,仿佛是一场狂热信徒的朝圣,即便是耗尽自己的全部也甘愿剔除冒犯的异教徒,为神奉上甘美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