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丽叶塔(95)
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自作多情,不要因为这一点蛛丝马迹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可越是试图浇灭心头燃起的那簇火苗,它就燃烧地越旺,从看到那只风铃开始,或是从听到李彗纭叫他小鱼开始,他一颗心缩成一团,像是随时都要炸裂开。
安嘉鱼抱着平板窝进了懒人沙发里,没有设置密码,护士们都可以随意使用……所以,所以他也可以翻看的吧……这不算窥探别人的隐私吧?
他犹豫着点开了相册。
果然学霸做什么都有条有理,所有内容分门别类,一目了然。
新闻截图,比赛视频,演出视频,甚至还有他官网偶尔会更换的人物介绍页面的证件照,这些零零散散的文件图片全部以日期命名保存着,是他缺席了乔郁眠人生的,整整六年……
只有一张格格不入,孤零零夹杂在文件夹间,还带着宽宽的白色像纸边框。
是一张照片,有些偏色,他的头发没有这么黄。
那是他的少年时代,睡在宿舍的床上,Joe贴在他肩窝前,正抓着他的一截发尾发呆。
这张照片他自己也有一张,被他长久收藏在小提琴琴盒里,背面还有乔郁绵的字迹,生日快乐,前程似锦。
安嘉鱼抬起头,转眼间李彗纭就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
她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却会叫出一个近乎陌生的人的名字,是因为乔郁绵常常带她看这些吗……可仅仅是看视频,看照片,她不会知道自己在看谁。
必须要有一个人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这个人是小鱼。
这是小鱼跟纽约爱乐合作的柴可夫斯基。
这是小鱼在芬兰参加西贝柳斯国际小提琴比赛得了第一名。
这是小鱼新录的作品,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
这是小鱼在睡觉……那只不是变异膨胀的老鼠而是龙猫,它叫Joe,是被捡回来的……
如果只有专辑,他还可以劝慰自己不要多想,说不定仅仅是对于青春的回忆,或者是对于古典乐的喜欢。
可是眼前这一切,那只摇曳的旧风铃,那棵茂盛的蜻蜓,被收藏的点点滴滴……以及妈妈口中的一句“小鱼”。
安嘉鱼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几乎一瞬间坍塌,他抱着滑稽的平板保护套忍不住笑了,哽咽着问面前已经什么都不懂的女人:“所以,他跟我一样,对不对?”
可是为什么,既然你心里是我,为什么要跟别人结婚呢?现在我回来了,你有没有改变主意,有没有后悔?一切是不是还来得及?
安嘉鱼颤抖着掏出手机,开机,忽略了不停涌入的消息提示,找到乔郁绵的号码按下去。
接通后,对面传来了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乔郁绵嗓音嘶哑着,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在家……”
安嘉鱼一怔,丢掉平板,跑出了康复中心,将护士的一句您慢走远远丢在身后。
他驾着略显笨重的SUV冲进了市区的车流中,傍晚是交通高峰期,他异常艰难地挤在环路上,咬牙切齿。不是尾号限行么?怎么好像什么样的车牌都有呢?为什么都要来凑这个热闹,坐地铁不方便吗?
他在路上缓缓移动,两个小时之后才开进了小区。
笔直的道路尽头,有个人蜷缩在他家紧闭的大门外。
乔郁绵抬头的时候,时间似乎一瞬间穿越回过去,这个眼神让他再次见到了十七八岁的男孩,无助,不安,茫然,让人不由自主想要用力抱紧。
乔郁绵按了许久门铃却没有得到回应。
二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过后,腰酸背痛。机舱温度太低,他想睡一觉,却几次被冻醒,此时眼眶发酸,头昏脑涨。
顾不得脏不脏,他席地坐在安嘉鱼家大门前的花坛边,茫然地抬头看着二楼没有亮光的窗子,玉兰花开到荼蘼,探出的枝上已经开始长出绿叶。
他拨了安嘉鱼的号码,可对方依旧不开机,他也只好等待,不知不觉就靠着行李箱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睡着了,可又能听到周遭环境里乱哄哄的声音,风声明明该很温柔,却呼啸闯入现实与梦境的夹缝中,带来彻骨的冷,他再一次被冻醒,于温暖和煦的春光里。
他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发现那并不是风声,只是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
安嘉鱼跳下车却忘记了关上门,直冲到了他面前,伸出手臂紧紧圈住了他。
被迫放下了小提琴的手指穿入他后脑的发丝中,驱散掉一些冰冷,却驱散不掉几乎没顶的绝望。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肯尼亚出差吗?”安嘉鱼试图拽着他站起来,可他纹丝不动坐在原地。
他不想站起来了,他终于在心底嘶吼出声,站着好累,活着好痛苦。
他看看那双用力拉住他的手,又抬头看安嘉鱼的脸。
失去小提琴,失去舞台,失去音乐,失去梦想。
他不知道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不明白,安嘉鱼用了多少力气才能秉持这样一副如常的面貌,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只想说,你不要再伪装了,既然不能再站上舞台,既然要割舍掉小提琴,抛弃人生的所有意义,那我们就不要再挣扎了。如果痛苦,就认输好了,不要硬撑,不要假装,我们不要继续努力活下去了。反正命运也不打算放过我们。
乔郁绵轻轻抓住了那只被医生宣告放弃的左手。它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存在,它动一动,就让人忘却脚下的艰难与肮脏,看到最明亮的光,最遥远的美好。
他从很早以前就接受了人生无常这件事,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公平这件事,人类是一个整体,在共同完成一场零和游戏,既然有人天生幸运,那就注定有人不幸。
安嘉鱼是被上帝偏爱的人,而乔郁绵恰巧站在天平的另一端。
所以他几乎毫无怨言的承受了生活毫无道理的打压,努力解开命运交给他的,一道接一道的难题,即使那无比艰难,无比痛苦。
他抬起头就能看到安嘉鱼沐光站在高处,哪怕无法触碰,他也会在某个小角落里做无边际的美梦。
他曾经吻过他,抚摸过漂亮的羽毛,甚至短暂地陪他游弋过一片湖泊,见证他羽翼渐渐丰满,而后,送他振翅而去,飞向远空。
即使自己最终只能慢慢沉入湖底,他也能看着几道留下的涟漪想象天鹅飞翔的样子,幻想他带着他飞越世界各个角落。
“你!!怎么了小乔??别哭啊……”安嘉鱼手忙脚乱,用袖子替他擦掉眼泪,“出什么事了……小乔,别哭……出什么事了……”
“……你……的……手……你的手……”
开口的一刻,他终于忍不住在倾覆的世界中泣不成声。
看起来明明是一只很健康,很完整的手。
骨节分明,指腹厚实,一年四季都温暖着。
成年人的哭声通常是无声的,没人愿意暴露自己内心的软弱,那只会引来冷眼和嘲笑。
可即使狠狠咬住嘴唇,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还是从这具失控的身体里四散逃逸,他羞耻,却毫无办法。
安嘉鱼怔了怔,眼神从慌乱迷茫到恍然大悟,继而一边笑一边留下了眼泪。
安嘉鱼抬起他的下巴,额头缓缓贴上来。
他的左手小指被紧紧握住。
朦胧泪水中的世界又迎来了一次日落。
安嘉鱼说:“乔郁绵。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我爱你”。
下周见~
第89章
暮色洒满桧木地板,他们踩进夕阳干净的反光中。
乔郁绵的行李箱还扔在院子里,安嘉鱼剥下了他那件薄薄的冲锋衣,同时也脱掉自己的大衣。然后他们便可以靠得更近,可以感受到贴在一起的两重心跳。
他们在毫无章法的喘息中吻到一起,彼此索取彼此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