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丽叶塔(24)
校园更是冷清,连校工保洁都放假了,可男生宿舍的舍管刘老师居然还在。
“哟,小乔怎么来啦!”她眉开眼笑,捧着一只一加仑大小的花盆正填土,乔郁绵注意到那几颗茂盛的“蜻蜓”统统被剃秃,包括花盆里正在换土的植株,也纷纷被修剪掉半数枝条,跟这个缺少欢声笑语的校园一般萧索。
“刘老师新年快乐。”乔郁绵驻步,这个舍管看上去跟他们的父母差不多年纪,听口音也是本地人,不知为何竟没有休假。
“哎,新年快乐。”看出乔郁绵的困惑,“冬剪,补充补充营养,越冬之后就又可以疯涨了。”她指了指身边一株不起眼的小苗,“这是之前安嘉鱼拿下来那棵,给他换了新土,补了肥料,只要好好通风晒太阳,明……今年春天肯定能开出花……”她忽然在清晨的寒风中长叹,“时间过得真快啊……又过了一年……”
情绪倏忽一落千丈,中年女人被风吹散的发丝里银白色格外显眼。乔郁绵虽然不知其中因由,但还是蹲到了她旁边:“我能把这一盆拿上去吗?我们,尽量不让它生病。”他指着起死回生的那株。
“小乔?”
乔郁绵抱着花盆回过头。
安嘉鱼刚巧提着小提琴盒下楼,见到他是满目惊喜不加掩饰,立刻冲到他面前:“你,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正色,就是来学习的。
第23章
“不会是来找我的吧?”倒是看不出一个人过新年的寂寞,安嘉鱼笑得见牙不见眼。
“……家里没气氛,想去图书馆写作业……”乔郁绵撇开视线,“我上去把花放下。你拿着小提琴干嘛?”
“晨练啊,新年搞一点气氛。”说着,他直接将纯白色琴盒放到脚边,打开琴盒取出琴。
乔郁绵第二次看他拉这把琴,上次在寝室内光线不比现在,浓艳棕色被阳光映照成一块温润的琥珀,琴弓洁白的马毛闪闪发亮。
地面虽然看着干净,混凝土铺的路面难保不会有没清干净的沙砾,乔郁绵看到他大辣辣的动作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将花盆放下,摘掉书包垫在琴盒下,这才放心地席地而坐。
刘老师不知何时放下了手里的冬剪换土工作,摘下脏兮兮的手套,将小板凳搬到乔郁绵身边。
太阳的角度渐渐爬升,和煦的晨光从宿舍楼背后跳出,跃上持琴人的发顶,琴夹在下巴与肩膀之间,没有单簧管没有钢琴对照,他靠一双耳朵调音。
安嘉鱼面对仅有的两名观众煞有介事地鞠了一躬,没有任何怠慢的意思:“帕格尼尼24号随想曲。”明媚不刺眼的光融进了微微一笑中,乔郁绵看到腮托压上那颗暗红色的琴吻,安嘉鱼的下巴轻轻贴过去,像贴住了心上人的掌心,眼睛微微合拢,呈现出兴奋与沉溺的幸福感,以及旁若无人的专注。
弓搭上琴弦,动作舒展,他睁开双眼的瞬间,身体轻轻摆动,旋律随之而来。
小提琴不同于键盘乐器,外行人也能从音色里隐约听出三分高下,好听的,平庸的,刺耳的。乔郁绵童年的夏天常混迹于琴行或者老师任职的音乐学院。他最怕经过小提琴的琴房,紧张的弦音一会儿像濒死的马,在杂音中悲鸣,一会儿又像被掐了脖子的鸡,尖锐且僵硬,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音。
简言之,好听的小提琴音万里挑一。
而此刻,他显然是遇到十万,百万,千万里挑一的声音。
颅腔被干净亮丽的弦音按摩着,旋律时而急促昂扬,时而轻薄婉转,多变的曲调唤醒了他因为缺乏睡眠而茫然的大脑,他听出这就是安嘉鱼的闹铃声。
一段圆滑的主旋律展开了十几段风格不同变奏,安嘉鱼的左手在琴弦间疯狂跳动,几乎要出现幻影,他像个成竹在胸的舞者,每一个指尖的落点都干脆且准确。无论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左手拨弦,抑或是高把位的如泣如诉,他都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他颊边微微卷曲的碎发随着身体自然的律动而摇摆,带动了观者的呼吸。
一曲不过三四分钟,乔郁绵听得如痴如醉。
可惜晨练一瞬间就结束了。
“走吧,去图书馆。”安嘉鱼回宿舍放下琴,带上几本书和文件夹,乔郁绵将花盆安置在窗台,留了个通风的缝隙,一回头对方塞给他一瓶香蕉牛奶,“还是找间教室?”
“那,阶梯教室吧,不上锁。”他们穿过校园,乔郁绵有些意犹未尽,“你说的晨练,就不到十分钟啊?”
“噗。我一般傍晚练琴。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刚刚特意拉给刘老师听的,让她别太难过。”安嘉鱼轻轻叹气,“今天是她儿子的忌日,没发现她穿了一身黑色吗。”
……
乔郁绵一怔:“她儿子……”
“泳池溺水,去世五六年了吧,算是我们学长,当时才高一。她以前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儿子出事之后得了抑郁症。”安嘉鱼摇摇头,“学校看她实在教不了课,就暂时安排她做舍管。这两年病情有所好转。不过领导问她要不要做回美术老师的时候她拒绝了,说照顾学生们挺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从中找点什么补偿……你不住宿舍不知道,周末偶尔会有前几届的学长学姐来看她。”
乔郁绵没有接话,这样沉重的情感外人并不能感同身受,无论是安嘉鱼还是他,那些同情和安慰也都不见得是当事人需要的。
他们随意进了一间阶梯教室,选了窗边的位置一前一后落座,各自陷入沉默。乔郁绵看了一眼作文题目,立刻开始奋笔疾书。
一张试卷大小的格子纸,半小时,恰巧压在倒数第三行写完全篇,字迹工整,没有涂改痕迹。中规中矩的立意,格式,穿插几个稳妥的观点,恰当的典故或实例引用,虽达不到满分作文的要求,六十分里也妥妥能拿个四十八九,发挥得好,五十二三也未可知。
安嘉鱼刚好做完两套英语听力,摘了耳机转过头看了一眼他整洁的卷面,咦了一声,指着角标页码问:“为什么要写日期?你们老师要求的?”
“……没有。习惯。”他捏着笔帽的手一抖,苦笑一声坦白,“我妈要求的。”
安嘉鱼看上去困惑极了:“为什么?”
为了防止他偷懒,为了检查他作业的时候方便,这个习惯从五岁上学前班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乔郁绵耸耸肩膀没有明确回答,只是抽出了数学试卷和演算纸,再次埋头。
好在安嘉鱼也没有多问,留给他一个安安静静的背影,直到两人都饿了。
乔郁绵写完了数学试卷,从包底摸出餐盒端在手中。
“什么?”安嘉鱼探头。
“餐后水果。”
他们在小超市买了几个肉包和两杯豆浆,回到安嘉鱼宿舍给Joe开笼子放风,每次有乔郁绵在,肥崽都一副淑女做派,不钻床底不爬柜子,老老实实围着人转悠,一下停在肩膀上啃磨牙棒,一下钻到手心里求挠。
安嘉鱼冷笑着用手指弹它的小脑瓜:“你啊!”说完用牙签扎了一块红柚送进嘴巴里。
乔郁绵捏了捏Joe圆滚滚的身体,总觉得它最近变胖了。
“你妈妈好细心啊……”安嘉鱼又扎了一块柳橙丁,“连橙子上那层白膜和筋络都去干净了。不像我妈,只会煮白粥,偶尔还会不小心煮成黏哒哒的白饭。”
“……嗯,她,是很细心。”细到儿子掉了几根头发在枕头上都了如指掌。
乔郁绵绝不否认李彗纭爱他,爱到几乎失去自我,爱到让人无以为报,爱到你不忍心,也没立场对她有任何忤逆,她每次皱眉头都是对你良心的拷问,时时刻刻都在无声地提醒你,一个妈妈的牺牲。
“喂……”安嘉鱼蜷起手指,像弹Joe一样在他前额比划一下,却没动手,“怎么了,又忽然间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