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丽叶塔(111)
乔郁绵头发还滴着水,似乎没想到他会来,怔然站在床前,扭过头看着他,水珠在发尾处凝结,变浑圆,黏不住头发便啪嗒坠到地板上。
此刻他才觉察到,乔郁绵依旧还是那个乔郁绵,他难过,挣扎的时候不哭不闹,不声不响。
安嘉鱼觉得自己当初就是被这种孤独而安静的破碎感吸引而来。
如今好多年过去,他依旧破碎,依旧安静,却不再茫然失措,也不再释放求救的信号,妄图抓住些什么。兴许是因为无依无靠,所以渐渐学会了成为自己的依靠。
安嘉鱼心里难过,却知道他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和同情,否则他也不必独自撑到今日。
于是只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桶:“司机刚帮我送过来,先吹干头发,然后吃饭。”
乔郁绵乖乖点头,随手将手机放到桌子上,转身去吹头发。
安嘉鱼瞄了一眼还没熄灭屏幕,是关于临终关怀。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了医院,那个年仅三十四岁的老师没能撑过昨天的一场劫难,隔壁床已经换成陌生面孔,苍白,苍老。
安嘉鱼看着李彗纭,她眼角的泪痕似乎永远不会干涸。
到了探视时间,护士开始为乔郁绵准备无菌衣,可那人却摇摇头:“谢谢。我今天不进去了。辛苦你们了。”
说完,他抓住安嘉鱼的手腕,转身便走。
第102章
似乎症状急速恶化总是出现在深夜。
乔郁绵抓起衣服便往医院跑。
第一次病危,乔郁绵在病房外从夜里九点半一直坐到凌晨去,李彗纭奇迹般地挺过来,但所有人都不敢放松警惕。安嘉鱼清晨赶到的时候劝他闭一会儿眼睛,他便也顾不得周遭的眼光,直接倒在那人的腿上睡了半个小时,醒来时发现一只手轻轻搭在他他眼前,挡住了刺眼的白炽灯。
他眨眨眼,睫毛扫到手心,那只手轻轻动了动,先离开一点缝隙让他缓了缓才彻底拿开。
安嘉鱼弯腰,声音从上方传来:“醒了?喝点南瓜粥。你手好凉。我刚刚联系了苏芮可,让她帮你请假了。”
原本乔郁绵想说不用,既然脱离危险了,那他们在这坐着也是坐,去公司坐着也是坐,可时隔仅仅大半天,第二次病危通知就下到他手上。
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多器官衰竭,病势摧枯拉朽,呼吸机已经满足不了她的摄氧需求,医生征求他的意见,要不要上ECMO。
“这个开机费五万,之后每天差不多一万的费用,医保不报……”
乔郁绵本能地点头,他知道人工肺很贵,但可以救他妈妈的命。钱……再赚就是了……
“……是这样……”主治医生一停顿,进一步对他解释,“ECMO对于呼吸衰竭的病人是最终支持手段,但不具备任何治疗功能。你妈妈一旦上机,可能就没有办法下来了……”
乔郁绵有点迷茫,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没有基础病,我们是非常建议上人工肺的,它能帮很多突发急症患者渡过难关,等基础病治愈或好转之后,再换回呼吸机,一步步恢复健康……但是你妈妈的状况不太一样,她原发病已经处于终末期,肺部反复感染也不太有恢复能力了……所以,你,要不要再仔细考虑一下,毕竟这个机器对患者的创伤也不小,还有几率会有并发症…….其实意义并不是特别的大……”
医生说得非常委婉,他们不可能直接建议患者家属放弃治疗。
可乔郁绵明白,对方是在善意地提醒自己,对于一个痴呆症终末期的病人,这样大动干戈实属过度治疗,可能ECMO上机之后李彗纭还能再靠这个人工肺残喘上几天,甚至几个周,然而之后呢?之后可能面临的是其他器官的衰竭,他可以继续选择为她接上更加昂贵的人工肾CRRT,ICU有无数种可以让人不死的机器,可这样的拖延,也根本不算是活着。
人终有一死,他当然可以不计后果地搏一搏,换回李彗纭更漫长的无望和痛苦,值得么?
“如果不上机……就是……放弃治疗了么?”道理他都懂,可事到临头接受起来却很难。
“当然不是,抢救会继续,但是即使抢救成功,也仅仅是暂时的。不过患者可以少忍受很多痛苦,其实像你母亲这样全身多脏器衰竭的状况……我们通常来说会顺应家属的意思,以尽量减轻患者不适为主,让她少折腾。”
李彗纭除了他,几乎无亲无故。
凌晨四点,乔郁绵拨通了韩卓逸的号码。这些年于颖对他们母子诸多照顾,皆发自真心,不求回报。他猜想除了自己,大概也只有这个同乡发小想要见她最后一面了。
于颖母女没多久便赶来,夏至临近,五点的天蒙蒙亮,李彗纭的心脏再次停止了跳动。
半小时后,医生遗憾地宣布了死亡时间。
他们母子之间也根本没机会告别。
乔郁绵只能隔着玻璃在心中默念一句:妈,恭喜你啊,终于解脱了。
“孩子,你为什么不给你妈妈上人工肺啊……路上我就想给你打电话,担心钱的话没关系,阿姨可以帮帮你的……但是贝贝不让我打……”于颖捂着嘴掉眼泪。
“妈,阿姨这个情况上了也没用,下不了机的。坚持这么多次很不容易了。”韩卓逸掏出纸巾替她擦眼泪,“没有意识的时候走了挺好的,少受罪。”
她转身也递给乔郁绵一张纸巾,却发现他没有哭。
不仅是没有哭,甚至看不出多少悲恸。那个年轻人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护士们将管道一根一根从李彗纭的身体上撤下。
“……你……”安慰自己的妈妈头头是道,可面对乔郁绵,向来冷酷又潇洒的韩卓逸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路走来,她是距离乔郁绵最近的人,一切的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她忽然觉得此刻乔郁绵并不需要安慰,这一程太漫长,太折磨,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她很想给他一个拥抱,“辛苦了,这么多年……”她摇摇头,用力拍了拍乔郁绵的手臂,还是忍不住哭了。
那张纸巾恰好给她自己用了。
其实乔郁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心乱如麻,但看到病床上的李彗纭又取回了一个人类原本的面貌,苍老,衰弱,失去血色,他的大脑又奇异地恢复了清醒和冷静。
李彗纭从不搞什么封建迷信,生前乔郁绵没在本命年穿过红,没出正月一样会去剪头发,也没在考试前吃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凭努力改变一切是她始终秉持的想法,就像一直以来她自己做的那样。
所以她的身后事极简,乔郁绵没刻意去买一身富丽堂皇的寿衣,只穿了进医院时的普通衣物,拿着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默默联络了殡仪馆,预约了后续的一条龙服务。
“明早七点。”他告诉韩卓逸,“今天别回学校了,陪陪阿姨吧。”
于颖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倒显得他这个独生子太过冷漠。
“嗯。你……你节哀。有事叫我,我这两天在家陪我妈……”韩卓逸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安嘉鱼,欲言又止,扶着妈妈转身走掉。
好像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忙碌,一切身不由己,一切惴惴不安。
可乔郁绵既没有感觉到巨大的悲伤,也丝毫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安嘉鱼推着他的后背让他上车,将他送回去,像往常一样,陪他吃饭,洗澡,睡觉。
没有睡意,他就跑到阳台修剪盆栽,这件事可以帮他静心。
晚风习习,安嘉鱼推开门,他就教他认花养花。苏芮可下午送来了一盆纯白色的天鹅古董和一些他要的包材,他剪下几朵开得刚好的,修整后在花瓶里水养一夜,第二天一早只用几层半透明的白色雪梨纸和黑色牛皮纸包成束,带去了殡仪馆。
其实李彗纭喜欢红色玫瑰,可殡仪馆人多,他们还是要遵从大众习俗保持低调,免得冒犯其他死者家属。
乔郁绵没有提前通知乔哲,只在领到骨灰时告知他:我妈妈昨天凌晨去世,刚刚火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