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丽叶塔(90)
乔郁绵看上去很冷静,若不是车子开得见缝插针,安嘉鱼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此刻正赶去医院。分开这些年,他变得跟安嘉鱼记忆中那个敏感又倔强的少年判若两人,似乎早已习惯随时要直面变故的生活。
一路上他们没什么交谈,乔郁绵匆匆将车子停在门口,跳了下去。
这里交通繁忙,安嘉鱼慌忙跨过中控台从副驾挪到司机的座位上要将车移走。
谁知那人刚跑两步又折回,敲了敲驾驶室玻璃:“你先回去,我晚点联系你。我妈她……”
“你快去吧。不用管我,不着急。”安嘉鱼催促道。
他不知道乔郁绵妈妈的病情如何,不愿冒然打扰,这个节骨眼也不想让乔郁绵分心。
更何况……
安嘉鱼抿了抿到现在还没彻底褪去酥麻的嘴唇,他们来日方长。
对方很守信,说晚点联系就真的在两小时之后发起了语音通话。
“喂?小乔?你那边没事吧?”安嘉鱼忐忑地接起电话,生怕听到坏消息。
“没事的。”乔郁绵的声音很平静,“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几天,问题不大。明天不上班,我今晚在这里陪她。”
“你一个人?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安嘉鱼还是不放心,毕竟乔郁绵习惯隐瞒。
听筒里一阵沉默,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说了多余的话。
“是吸入性肺炎,大概是喝汤的时候呛到的,老毛病了。”乔郁绵忽然开始对他解释,“最近在换季,疗养院里有病人家属带了流感进去,老人家们本来免疫力就差,病倒一大批。大家都在咳嗽,护士就以为我妈也是流感症状……前天晚上开始高烧不退才发现不对,不过现在没事了。”
“没事就好……”安嘉鱼有点懵,他并没准备好听到这样具体的描述,乔郁绵像是修炼出了读心的能力,居然能从短短一个问题中洞察到他的顾虑,“那,你东西带了吗?你们怎么吃东西?不然我明天带给你……顺便,去看看她……可以么?”
她生病之后,安嘉鱼还没有见过她。
“……可以是可以。”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到听不清的笑,可他还是从中听出了乔郁绵的无奈。
“不方便的话,等你忙完了我再去找你。”他慌忙给彼此搭了个台阶。
“没有不方便,只是她,大概没办法理你,就算醒过来,她也不大会说话了。”乔郁绵解释道。
安嘉鱼毫无意外地失眠了。
他明知道对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失智的可怜人,可依旧本能地惧怕她。
记忆里,他跟这个女人只有匆匆一面之缘,那时候她看上去还是个健康的人。
可一切有关她的回忆都是暴戾的,他记得乔郁绵提到妈妈时的自卑与愧疚,记得她电话中尖锐的质问,记得她恐怖的控制欲,记得她在乔郁绵皮肤上留下触目惊心巴掌印和需要缝合的狰狞伤口。
她给了乔郁绵一切,可又夺走更多。
如果不是她,那他们大概不会分开这么多年。
可如果不是她,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相遇。
尽管这非她本意,可安嘉鱼还是矛盾地感谢并怨恨着她,同时怨恨命运对乔郁绵的刻薄。
进医院前,安嘉鱼在隔壁肯德基的洗手间照了照镜子。
打眼一看是很体面,可细看就知道没睡好,不知是不是灯光角度的问题,黑眼圈格外重。
他早前咨询过熟识的医生,对于失智的痴呆症患者,最好不要自作主张地挑选保健品。
所以他左手提着保温箱,装着家里阿姨替乔郁绵做的午餐。右手提着一大袋进口零食,不适合病人,而是为疗养院的护士和护工准备的,乔郁绵提到自己总是出差,这些人替他分担了许多。
他爬上楼梯,却发现有人早他一步推开单人病房的门,是个妈妈年纪的女人。
“怎么样?醒着吗?”那人似乎很急,门都没关紧就张嘴询问。
“醒着的。”乔郁绵接过她的外套围巾和背包挂到衣架上,显然一副熟识的样子。可安嘉鱼明明记得,他没什么亲戚才对……
没有事先沟通好,他不想给乔郁绵添麻烦,于是决定在门外稍等,等客人离开再进去。
“哎哟我的姐呀,你一年不吓我两次不甘心啊。”女人走到床头抱怨,靠在枕头上的病人挂着氧气管,恹恹睁着眼睛,丝毫没有搭理来人的意思,反而有些不耐烦。
“阿姨您坐。”乔郁绵替她搬了张椅子,“吃午饭了么?”
“吃过了。你呢?”被叫做阿姨的人转头问道。
“我还没有。不着急。”乔郁绵扶着椅子站在她身边。
“怎么不着急,这都快一点了。你都什么时间吃啊?”好像长辈对于几点吃饭这件事情尤为在意,安嘉鱼想起自己的老爸,哪一次通话都要叮嘱他按时吃饭,末了还要加一句别学你妈。
“不一定。”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真的是,不注意身体。”她亲昵地拍了拍乔郁绵的手臂,“一个个的天天熬大夜,觉不好好睡饭也不好好吃,假期也没有,二十几岁就开始大把掉头发!我们当爸妈的劝一劝还不耐烦了哈?”
“没有。”乔郁绵原本还在躲,结果听到这句话,任她拉住了手。
阿姨抬头问:“你多久没见过贝贝了?”
“出差回来的时候见过,把给你们带的东西送到她学校去了。”
“她最近也一直没到你们公司去?”
“没有,好像在赶实验报告。”乔郁绵老老实实回答。
“得,我也是。一个月见她一两面。唉,愁死人。你说你们年轻搞事业我们也不是说反对,但是恋爱谈了两年是不是该谈婚论嫁了?就算你们都不愿意办婚礼,那行,领个证,正式吃个饭也也可以啊,成了家,要读博也好博士后也好搞科研也好,都不耽误嘛,她也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我就总惦记着放不下心啊……”
“结不结婚其实就是一张纸,感情在的话没那么要紧……”乔郁绵宽慰她。
“那怎么一样。这才几月,我今年已经参加两场小辈的婚礼了,哎哟我就是爱哭,比人家父母哭得都惨。我坐那里就在想啊,什么时候能看贝贝穿婚纱啊,我当年就没办婚礼,太遗憾了。到时候婚礼上全都用你们肯尼亚那个玫瑰!又大又香!桌花,花拱门,鲜花甜品台……”
这个年纪的女人一开口就容易滔滔不绝。
零食好像带的太多。
安嘉鱼的手指被塑料袋把手勒得生疼。
他愣愣听着病房中的家长里短有些缓不过神,脑子一阵阵发懵。
贝贝是谁?
所以他已经有未婚妻了么……那昨晚又为什么……
对啊,他问的问题乔郁绵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打断了。
也许那个吻只是抱歉?是不舍?是同情?是计划外?
其实问清楚就好,推开门进去,大大方方打个招呼,然后借一步说话。
可他却在碰到门把手的前一刻退缩了。
他没有做好再一次被拒绝的准备……至少,至少不要当面拒绝他……何况里面坐着的,可能是乔郁绵未来的岳母……
安嘉鱼缓缓将袋子和保温桶靠在门口的墙边,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离开那里,而后给乔郁绵发了一条信息。
——临时有安排,改天再去看阿姨。
——嗯,你忙。
隔了一会儿乔郁绵才回复。
安嘉鱼站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洗手间水池前用凉水泼了一把脸,试图让自己乱糟糟的脑筋醒一些。
他告诉自己,一切都还没有定论,都还停留在他自己的猜测,问一句也不会怎样。
他走出洗手间,站在走廊转角,掏出手机,郑重地打下一句话:你现在有女朋友了么?
“不好意思。”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不小心蹭到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