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399)
人的目光无法从它身上移开。而他们身处的世界正像是单薄的、静默的透明纸片一样层层解离。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千万层表象纷扬散开,所有人、所有物、所有分类与概念——它们的实体消散于无限远,它们的意义消逝在虚空中。
万物在无边的空茫里压缩成一点。
——它爬出伤口的部分越来越多了。一边似乎在主动地移动,另一边又自然地向下流淌滑落,密密麻麻弥漫在他们四面。
意识被分割成无数片。有些念头告诉你,你在它之外,另一些念头传到脑海,却告诉你,你已经在它的存在之间。
当寒冷到了极点,也就不存在温度的概念。当时间的流逝漫长到了极致,也就没有了时间。
世界将终结于这一点。
两道目光都看着它。
而它那怪诞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形体在不断爬出汇聚的同时,又向中央缠绕着昂起。
如一只抬起身的蛇类,可它并没有可供形容的实体。
它的动作,像是对着他们——伸出了什么。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看向了他们最深处的本源。
而直视着它的存在,仿佛有另一个世界在眼前轰然展开。
与现世的苍白相对应的,是它深邃混沌、狰狞又邪恶,不可描述的深奥存在。你陷入万丈深的水中。
那一瞬间深邃的恐惧,超越了一切。
可你的一切感官和意念都会告诉你,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漫长的时间,仿佛走过一万个纪元。
它最后一部分漆黑的触角也缓慢地离开了神明腹部的伤口——完全爬了出来。
下一刻,它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温度、声音、触感、对时间的知觉刹那回归。过量的信息在那一瞬间涌入脑海,世界重新流动。
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目光看向神的腰身。雪白的衣料柔滑地垂下,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那里没有血迹,没有伤口。它没有存在过,所以那道伤口也没有存在过。
神明的手指平静地陷进床被中,并没有动作过。没有伤口,所以祂没有划开过自己,祂手里也没有过那柄匕首。
他们亦没有看见过那个东西,他们的目光是在彼此对视着。
——如深渊凝视着深渊。
最后,神明的眼角微微弯起,一个嘲讽般的笑容。
郁飞尘动了动手指,手指真实地存在着,时间的上一刻连接着下一刻,动作是连续的。真实得有些不适应。
他的手指停留在祂腹部的中央,轻轻向下按压。
这一次,神没有任何拒绝反抗的动作,祂神色坦然,平静地任力量的触手游走探查。
探查寻觅的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连那些改变都没有存在过。
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像是有些东西永久地扭曲了。但是,你永远都无法真正去思索那到底是什么,那不是你能触碰的内容,它远在你之上,也远在这个世界之外。
郁飞尘:“它是什么?”
“它?”神明笑了笑,“你不是知道吗?——你要看到的,不就是它吗?”
握住郁飞尘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神与他正面相对。
“明明知道它是什么,还要亲眼看到它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祂说,“不是非要看到我们的结局吗?结局就是不存在。”
“——它就是‘不存在’本身。”
“所以……”目光从郁飞尘身上转开看向空白处,语声渐低,如一声落寞的叹息,“我和你的结局也不存在。”
“其实你心知肚明,我们之间,不可能产生任何真实的生命。”
因为连我们自己,都没有所谓“生命”可言。
——而你,也从未期待过任何生命的出现。
“但你还是说,想要一个孩子。”
“那句话说出口,我就知道,你只是想证明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已!”神明蓦然转回目光,那注视冷冽如同山巅的积雪,尖锐得有些刺目。
“你想证明,你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你想说你能够改变我,我也能够改变你。你想看见——我们的一部分可以理解,也可以融合。”
“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不可能!”
“可是,你还是要看到。”
你是纯粹力量的化身,一切序列力量的尽头,现世之中的至高。
你强烈的索取,这个世界必定有所回应。
所以,它出现了。
可它的意义,就是告诉你,这一切都不存在。
那混沌狰狞无法言说的邪恶之物是接近了本质的表达,所以在那一瞬间,你我都看到现世中不存在的内容。
它就是世界对你我的回应,就是你的问题的回答。
那回答就是没有回答。
他的语气起伏也许是太激烈了,终于平复少许的时候,眼里笼着一层凄哀的雾。
“为什么非要看到最后的结局?”安菲问郁飞尘,“为什么你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要杀掉?”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下意识抓住自己左边衣襟,仿佛在那里生发出无法消解的痛楚。
明明我们在迷雾里才能共处,在幻象中才能同存。我们可以各退一步,也不是完全无法在表面上暂时和解,去一起面对凋零的世界。
可是你非要去追问。你步步紧逼直到悬崖边缘,问我们是要继续沉沦,还是醒来,看到真实的结局。
——于是我们只能醒来。
“我给过你太多机会了,直到刚才。”安菲说,“在那一刻之前,我和你还有和平的可能。”
现在一切可能性都烟消云散,因为答案已经呈现了。我们从表象到本源,从精神到身体,都不可能诞生任何交点。
夜风的寒冷吹散壁炉的温暖,冰冷的温度似乎从身体蜿蜒到内心。虚空中,意志和力量的结构凛然相视,各不退让,仿佛命运永恒对立的两端。
旧银色的力量本源在虚空中徐徐流淌而后展开,将意志环绕其中,如同从四面八方逼视着它。在本源的对峙中,力量仍占据绝对的上风。
郁飞尘看着安菲,开口。
“它给我们答案了,所以呢?”
“我没有改变过你吗?”他深深望进安菲的眼瞳里,“你,也没有改变过我吗?”
“那又怎样?”神明回答他的是一个微笑。
手指抚上束缚着它自己的漆黑锁链,动作轻柔而散漫,如同赏鉴臣民的献品。
“其它的都可以。”祂说,“关于永昼,不可能。”
话音落下,一声空灵的脆响。
锁链在祂的手下断裂为两截落下,如同折断纤弱的草茎。
然后,它消失了。
——它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它的意义凭空消失,它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痕迹都没有了,那些东西在记忆里同样也不复存在。
同时断裂的还有郁飞尘埋在祂本源里的全部力量。
刹那间,那些力量尽数泯灭。
神明直视着郁飞尘,明灭的笑意里,破土而出的是难以想象的晦暗疯狂。
那一霎,无边的阴影从祂身后展开。
第295章 余烬十一
事物终结的方式, 除去实体的毁灭,还有意义的消弭。
郁飞尘曾经使用过的是第一种,现在他看到了第二种。
——他用来禁锢和掌控安菲的力量消失得干干净净。不是简单的消失, 是从过去、现在和未来, 一切规则和意义中, 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擦去了。
那些地方曾经有过什么?看不见也想不起了。
只有森冷而迷乱的氛围,如同那个不存在的“它”在他们之间出现的时刻。
郁飞尘不能阻止这样一个过程, 就像他湮灭迷雾之都的时候安菲也无法阻止那样。
神把郁飞尘的神情尽收眼中。
意志本源重新回到自由和纯粹的状态,它亦如同一双高高在上的平静眼瞳,与力量本源相对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