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372)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摸索着,安菲扣住郁飞尘的手腕。
“因为还有人会走完这条道路。神明的权柄已经属于他,神明的一切能力他都已掌握。他会拼起整个世界的最后一片残骸。他会让世上只有永昼不再有永夜。你从来不相信会有这样一天,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一天即将到来。”
——是吗。除你之外,世上还会存在神明?
“为什么不会?”
——他?
——有力量而无意志的空壳,你要选择他?
“不,他有的。我和他相伴已久,我深知他有一个完整的、高尚的灵魂。”
“为了动摇我的意志,侵蚀他的力量,你们已经手段尽出。可他没有迷失在登上圣山的道路里,也没有迷失在天平前的世界中。他走到这里了,不仅完全掌控着最高的力量,而且有他自己的选择。”
“他与这里所有的一切建立了连结,你们的仇恨他都经历,你们的痛苦他也都听闻。这些能动摇我的东西却动摇不了他。”
手指的指节触碰上安菲的面颊,来自小郁的触碰让安菲的目光更为温和平静。他向后倚靠着,将身体的最后一部分重量也交给郁飞尘。
“你们的愿望无一达成,而他通过了一切考验。”
异常的沉默。死一样寂静。
前方,黑袍下的目光幽幽停留在安菲身上。
黑袍之内是无尽的雾气,黑袍的表面则是层层叠叠如蛛网相勾连的痛苦的人形。
一切仇恨、一切怨念堆积起来的物体,它独有的,接近疯狂的情绪已经像实体一般笼罩着此处,并且,将那种感受传递给站在这里的人。
很难形容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几万个人在哭泣,几万个人在大笑,几万个人在癫狂的深渊里沉沦,所有感触都糅合在一起。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
“是。”
—— 一直以来的选择?
“是。”
最后复杂的情绪逐渐沉淀成为一种彻底的嘲讽。它看着安菲,像是听到一个无比荒谬的笑话。
面对着那个难以言喻的聚合物,安菲看不清它目的何在。甚至有种什么事物脱离掌控的感觉。
是啊,祭司们已经灰飞烟灭了,迷雾之都为何还有能够主导一切的意识?
当然,不论如何,这都是他要去消弭的事物,他要使它安息,使象征裁决的天平从怨恨中解脱。
光芒已经渺渺地散开了。那是他自己的灵魂。
他已经可以看到,随着自己灵魂的碎片落在那漆黑的人形之上,它的一部分已经开始消解。
而站在这里的自己,只是一具还能短暂思考的躯壳。很快,最后一点属于人的特质也会消散。
小郁似乎动了动,收拢了手腕,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也许是吧。
安菲忽然想,好像还没有和他好好道过别。
如果是告别,要说什么?
可是,他知道,他做的一切,小郁都会明白,都会懂得。
他们之间,是不是,根本不需要,也从来没有过告别?
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
安菲想转过身去,看一眼郁飞尘的面孔。可是那冰冷的怀抱有些太紧了,让移动身体变成很困难的事情。
还没能转过去,安菲的目光里忽然浮现出不解的神色。
雾气升起又散去,本应该被消弭的人形,依旧矗立在那里,一丝都没有改变。
……怎么会?
安菲直视着那个东西。如果他那双绿瞳有猫一样的特质,此刻必定已经竖成警惕而冷静的一线。
发生了什么?
是还有什么未完的话想要说吗?
终于,那难以描述的人形再度吐露了疑问。
——通往神的道路,连你都要中途止步。
你,选择相信他?
安菲微笑。
明明相处过这么漫长的岁月,故乡仍然不了解他如影随形的骑士。
怎么会有人如此执着地相信,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成为神明?
“因为他本就是为此而生,只是,你不知道。”
“通往神的道路,是很难走。”
“而我身上,又有太多属于人的东西了。”
“在这条路上,我经历了太多痛苦。有些东西伤害了我太久,可是不会伤害他。”
“不会有罪孽,也不会有痛苦。他的一生会像日光一样恒久。”
——哦?
“我知道,这一路上,你总想让他仇恨,让他痛苦,让他失去对力量的操控。”
“可是那些东西,他生来就不会有!”
“他不懂,他不明白。所以,他会是最完美的神明。”
宁静而欣悦的语调,像是在描述此生最精美最引以为傲的造物。
“所以,是我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一根一根与郁飞尘缓缓相扣。
耳侧传来轻缓的呼吸,他感到郁飞尘似乎是俯下身来,亲吻着他的头发。
这是他的所有物,他已献上一切忠诚的骑士,许誓会为他做一切事的信徒。
安菲想转身再看一眼小郁的面孔。可那一瞬他忽然看见,漆黑的人形越过天平朝自己缓缓俯身压来。阴影笼罩了一切,黑袍之下是无尽的虚无,那里燃烧着极致痛苦与仇恨的火焰。只看一眼,内心中恐惧与颤栗便奔涌而出。
与此同时,冰冷的气息拂过耳畔,背后环抱着他的那个人,缓慢的心跳与虚空中无处不在的跳动鬼魅般重合,最后成为一体。
身后,小郁在说话。
身前,凝视着他的那个深渊般的存在,同样有话在对他说。
他所听到的,却只有一道声音。
“可是,”它们说,“我明白。”
第283章 暴君
痛苦的种子已经埋下, 终有一日,它会在你心里生根发芽。
这是谁说过的话?
是鬼牌一,郁飞尘想起来了。
不久前他曾经走进鬼牌一的玻璃瓶里。那里储存着鬼牌的实验品们经受过的所有折磨和痛苦, 他把它们全部体会。
后来, 他又来到圣山的道路上。一路上, 被神抛下的子民每一个碎片都宣泄着仇恨,他要上山去, 因此将这些意志全部承受。
再后来,锁链天平的领域里,他必须掌控这里所有力量——这也是安菲有意要他做到的事。本源相连的片刻, 一切针对神明的癫狂的情绪尽数灌入他的灵魂。
然后, 他再将它们消化。
于是千万人都曾在他心中恸哭号叫, 那种疯狂持续了数万个纪元, 余音直至今日仍然撕心裂肺。
够了吗?
明白了吗?
——这些,足够让一个人明白,何为痛苦, 何为仇恨了吗?
怀抱终于松开了,安菲震怖地往回看去。
他看见郁飞尘站在自己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眼中带笑,毫不掩饰浓重的恶意。
目光缓缓移到对面, 一座倾身下来的巨大的人影。黑袍之下一片虚空,幽晦的暗涌潮起潮回, 细丝般的黑色血管连接着无垠的空间里所有残骸,一个根系遍及整个世界的恐怖巨物。
它们都在注视着他——一模一样的注视。他不得动弹。
前一分钟他还在说, 自己的骑士将是完美的神明。此刻却发现与自己对话的整个世界的阴影, 即是身后那个人的化身。一路以来他的表现如此完美符合期许, 平静缜密的外表下却酝酿着不为人知的异变。
好冷。
空气渐渐变得阴郁粘稠。安菲挣了挣, 却没有任何结果。他看着郁飞尘的眼睛, 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弥漫在混沌幽寒的空间之中,诞生于永恒的仇恨之下的,是浓重的、暴烈的、侵略与毁灭的欲望,它几乎已经化作实体,将他笼罩其内。
而安菲,不认识这样的郁飞尘。
——他说,他明白。
“你明白?”安菲喃喃道,“不是的。小郁,醒醒。”
郁飞尘的眼珠直勾勾看着他,缓缓地,眼中浮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他重复了安菲的措辞:“……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