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384)
郁飞尘阴晴不定地看着神从容步入温泉池的背影。
池面上白雾蒸腾,人影隐隐绰绰,有些看不清了——郁飞尘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自然也走了过去。
池水没过膝弯的时候,神的动作就停下了。
有些犹豫的动作被郁飞尘看得清楚。
水里浮力增加,以祂现在的身体状况未必能够站稳。
水波微拂,犹豫几秒后,神明继续往深处走去。
水声在祂身后响起,下一秒手腕就被人攥住,向下拽去——
“!!”
漂浮的白袍如花瓣一样在水面绽开神明整个人被拽入前方的深水之中,带有硫磺气味的热泉彻底将祂淹没,窒息感瞬间袭来——祂自然是下意识屏住呼吸向外挣扎,水的压力下世界一片轰然寂静。
十几秒后郁飞尘才抱着祂浮出水面,靠在另一边的石壁上。
没入池水的一瞬间温度变化过于剧烈,雾一样的烟绯在神明皮肤上蔓延开来——祂剧烈深呼吸了数下才勉强适应这种变化。
即使有所适应,水温也有些过度灼烫,雾气弥漫,无孔不入的潮热侵蚀着戒备森严的理智。
郁飞尘在水里从背后箍着神的身体,手指穿过在水中漂浮的金发,一点点洗去着那上面沾着的血迹。
显然,神想清理一下自己的身体,于是一个人一言不发走来了这里。
行动如此不便,祂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求助之意。
“你想做什么可以说。”郁飞尘说。
神明未予回答。
从本源力量的森寒气息来看,这个人的精神又濒临危险边缘。
完全不知道哪里又触动了他的神经。
而且,他自己的心情难道就很愉快?
“如果你复原了我的状态,我也不必来这里。”
“那你是想一直待在床上?”
“……”
神闭上眼不理睬他了。
一时间只有水流声。
温泉池的中央是一个倾斜的水瓶状石像,水自瓶口源源不断流下,象征着此是神明的赐予。
永昼已经成为无源之水。
神国已经失去主人。
锁链收紧。
神明被迫仰起头来。
不悦的目光未经掩饰,被郁飞尘尽收眼底。
郁飞尘:“你还能想这些?”
扣着神明的腰身,郁飞尘咬着祂的耳垂一路吮咬了下去。
蝶翅般的颤动匿迹在水中。
回来的路神明没有自己走回去。郁飞尘横抱着祂放回床中央。
祂起先是看着天花板,后来缓缓阖上眼睛。倦意无边无际,潮水般笼罩着身体和意识,只有跟随它,任睡眠把自己卷入不存在的梦境中。
只有这样。
在这里,难道还能做什么?
反正谁都不能杀死谁。
今天、明天、可预见的未来里,都会这样在命运的歧途里循环往复。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空灵的黑暗里渐渐有了有风和日光的触觉,它们在柔和中带有清冽。像极了一个清晨。
“今天……”
神听见一道像极了自己的声音。但祂分不清那会是多久之前的自己,会是多少个轮回中的自己。
“今天,要先去圣朗斯钟楼,它有一个落成后的庆典……”
“下午是斐汀先生的田野音乐会,就是之前在街上递给我邀请函的那位先生……”
“晚上的时候有一个约会,他们想和我谈谈关于圣城周围的几个国家的事情,大祭司说我可以自己做决定。”
“嗯……然后……”那个自己仿佛是松了一口气,说,“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啦。”
然后对面响起另一道声音——祂当然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他的嗓音不重,漫不经心地,是一个问句。
“那我呢?”
万籁俱寂,祂仿佛在无声处听见惊雷声响。
“嗯?”
然后祂听见自己笑了起来。
“还用问吗?这都是我们一起要做的事情。因为你是我的。”
日光照在身上略带温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体会。
然后呢?
还说了什么?
风里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气。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去做这些……”
“所以你,更要和我一去啦……”
眼睫微动,然后寂然睁开。一双怅惘的绿瞳。
祂听见郁飞尘规律的呼吸声。
神支起身,借烛光看向郁飞尘的面孔。
终于睡着了吗……?
迷雾之都的一切,还有来到这里后的那些事情,又有哪一件不会消耗人的心神呢?
梦中的话语还在耳畔回荡。
——“那我呢?”
……那你呢?
祂伸出手——像是想落在郁飞尘的发间,最终却只是颤抖着在上方虚虚描过他的轮廓,最后搭在心脏处。
烛火摇动,祂的眼睛——那些平静或空白的神色如同高山滑落的积雪那样层层崩解。
祂直到此时才明白,梦中的自己,并未懂得那个问句到底要问什么。
可是知道了,你就会回答了吗?
用了多久,你才终于领悟了他在久远之前就想问你的内容?
又要再过多久,你才会知道你自己的答案?
又或者,你永远、永远都无法回答。
安菲低下头,长发滑落,肩膀起伏颤抖。
烛火把轮廓投在幻梦般的彩玻璃花窗上,一个似哭的侧影。
最后他伏下去,失神般枕于那个人的胸膛。
夜色如此缄默。
第288章 余烬之四
永夜的剧变由迷雾之都湮灭而始。
一个完整、高等、从来隐藏于夜幕中的世界就那样凭空蒸发了。然而这仅仅是个开端。
被湮灭之处一切皆无, 像是一个黑洞。虚空之地反而有着致命引力,以它为核心,时间和空间偏移扭曲, 一切力量、规则、世界、碎片都受到牵引, 向其倾泻流动。
那些世界的主人只能拼命抵抗。
这很难, 于是他们只能望向永昼。
漆黑的底色里,永昼与那道深渊分立永夜的两端, 如在遥望。
越是混乱无序的事物,越是被深渊吸引;而越是完整有序的世界,越是倾向于靠拢永昼, 寻求光明的庇护。
可是当走投无路的外神想要叩响永昼的大门, 却发现那些在传闻中应如神话般辉煌的结构下, 伏藏蔓延着的竟然是象征死亡的灰败力量。笼罩着整座“乐园”的, 也是午夜过分晦暗不祥的天幕。
流言纷起,有人说,永昼的那位神明已经自戕于迷雾之中, 永昼的崩毁指日可待。
还有人说,世界的最高权柄已经现世,可惜就在那不能踏足的黑渊之中。
一位颇为奇异的外神声称它用超凡力量观望了那里的景象, 它也许是唯一一个能准确描述其现状的生物。
它说,随着时光流逝, 整个永夜最混乱破碎的那些力量已经呈漩涡状涌向深渊中央,稍微没那么混乱的紧随其后, 它们如同朝圣的狂信徒一样从四面八方延伸向那个不可形容不可直视的核心, 所形成的轨迹让人看一眼就觉得理智受到损伤。——如果非要形容的话, 那就像无数倒悬着的混沌山脉, 拱卫着正中央那散发着无尽幽魅疯狂的心脏。
“……!”
急促混乱的喘息到了一半被生生压下, 矜贵圣洁的质地如同破碎的水晶,间或有锁链碰撞时的声响,被黑暗压抑的氛围映照出异样的暧昧。
缓慢的抚触从额头到下颌,能感受到那形状完美的指尖上冰冷的温度。
下一刻,脖颈猛地被扼住。
“抬头。”那个人说,“看着我。”
嗓音低而轻,甚至近乎呢喃时的气音,然而越是温柔的语调越是隐藏疯狂,熟悉了的人才能洞彻其下的深深冰冷,并且激发出下意识般的抵抗——那是身体自我保护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