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299)
第227章 亡灵书 07
视线的尽头还是那座城。昏沉的天幕下, 人们如潮水般涌入其内。那一天,黑色的洪水也是这样从四面八方吞没了它,所有人的躯体都漂浮在水中。
郁飞尘和安菲混入人流。这时的人们还没有被灾难所吞噬, 熟悉的骑羊少年从他们身畔经过, 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 手里拿着一根笛子。
郁飞尘:“请问我们是要去做什么?”
“听从神殿的命令,把我们的所拥有的一切贡献给都城。”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们面临着未知的灾难, ”少年的神情讳莫如深,“但是不要怕,神明一定会为我们指明救赎的道路。现在, 让我们一起往那里去。”
相似的情境, 相似的对话。风刮起路上的尘沙, 天空低低地压在人群上方, 末日前夕的景象总是如此。
完整的世界都是相似的模样,破碎的世界各有破碎的方式。一些世界缺失了根本的力量,因此异变为不同寻常的形态。有时候这世界的时间首尾相接, 于是人终其一生在其中不断地来回。乐园记录过几个类似的结构,但他们还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弄清这个世界属于哪一种。
路上,一个车队的马拉车出现了问题, 横在路中央,郁飞尘帮他们修好后, 车队邀请他们一起上路。
第二次来到这里,人们对他们的态度似乎有所好转。
安菲不是很想走路, 于是坐在了一辆运送稻草的马车上, 身边的稻草筐里满盛着饱满的、金灿灿的谷穗, 它显示着一年的丰收。
在古老的年代, 人们对神明的想象异常简单而朴素。祂只是掌管丰收、生育或降雨。
这一路过了很久, 郁飞尘看见安菲总是在看。他像是要记住他们的面孔,或是辨认他们所处的时代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着身边的人们。
最近郁飞尘发现自己总是会想:安菲在想什么。
不难猜,大概都是一些他不知晓,也不能感同身受的东西而已。
郁飞尘垂下眼,目光变得晦暗。内心深处升起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烦躁。
安菲握着一支谷穗,目光从人群里收回,他看向郁飞尘。
最近安菲发现郁飞尘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越来越多了。
被小郁注视是一件容易发觉的事情。在现实世界里只是一道目光,而在本源的力量世界里,是那深渊般毁灭的、冰冷的力量缓缓延展,观察着自己。
压迫的感觉会经由直觉传递到被注视者的心中,带来下一刻就会被解构的危险预感。
听说小郁在乐园里经常被投诉,安菲觉得这是有原因的。
虽说像小郁这样负责任的人,一定会尽职尽责、无微不至地帮助雇主完成任务——就像他和自己在一起时那样。但雇主未必能经受这种无意中散发出的精神上的压迫,这会让小郁被很多人误解。
想到这里,安菲用自己的本源安抚式地碰了碰郁飞尘。
郁飞尘:“……?”
他总觉得安菲误会了一些什么,但没有证据。
漫长的道路上,有人唱起了歌谣,那是来自久远过去的曲调。
安菲听了很久,然后,他忽然说:“小郁。”
郁飞尘:“嗯。”
“也许我曾来过这里。”
这个“曾经”当然不是指刚刚经历过的上一次,而是属于安菲的过去。
郁飞尘:“它的年代不是在你之前?”
神殿里的典籍,都是一些安菲没读过的古老之物。
“你相不相信有一个这样的世界,它太大了,连时间都追不上它。”
郁飞尘想了想,微点了一下头。
这种世界并不难想象,假如一个人在安菲的神国里行走,从幼年走到死亡,也未必能走过神国百分之一的长度。
安菲遥望着视野的尽头:“那个世界比乐园更完整,比神国更宽广。”
“它太大了,以至于从小祭司就告诉我,我们的世界是没有边界的。”
“自神殿建立以来,就有无数的学者、祭祀和使徒一直在向外走,走到神殿不曾踏足的国度,然后在这里开辟一座殿堂,传播神明的福音,布下力量的火种,培养教徒和新的祭司。当完成这些使命之后,他们便向更远处去。很多年过去,他们走得那么远,那是比永昼的神国的跨度更远的距离,远到不能再轻易与圣山联系。”
“而来自圣山的消息、使命、最新的知识,也因为距离的遥远,只能一层、一层向外传递下去。有时候,不同的土地上生活的种族也截然不同,让传递变得更困难。”
“神殿当然可以动用一些非自然的力量,但是,那是一个比无垠的星空更广袤的世界。因此,只有在十分紧急的时刻才会启用。你能理解吗?小郁。”
郁飞尘点点头。很多事情听起来不符合常理,但假如衡量它的尺度是无限长,也就变得可能。
过于广袤的空间使神殿与神殿之间的关系变得松散。核心的圣山与最边缘的神殿之间,信息和知识的差距也许已经隔了上千年。
所以即使这里的神殿形制对安菲来说是久远的、已被淘汰的产物,他与它仍然有可能存在于同一个时间,只不过空间上的距离异常遥远。
那么,安菲为什么说自己可能来过这里?
“你曾走过这段距离?”
“我走过。”安菲轻声说。
片刻,像是要强调什么,他又说:“我一个人。”
“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一个愿望。在我的家乡,每个人要在成年的那天默默许下一个愿望。他们说神明眷顾每一个人,所以这个愿望必将在余生的某一天实现。”
安菲抬头看着昏沉的天幕,他的语气是那么寻常,像是在叙述生命中最平淡不过的片刻。
“我出生以来,见到的都是宫殿的成员,都城的子民,后来,是神殿的人们,圣城的居民。但祭司说,外面广袤的大地上也全是我的子民,是我应去爱的人们。”
“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们,看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或者问他们需要我去做些什么。我想去走一段很远的路,直到无法更远。”
“所以我想,我要去世界的最远处。如果这世界没有边缘,就去到神殿统治的尽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就看到神殿和我的存在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
“现在想起,这是一个很幼稚的念头。如果再多几岁,也许我不会这样想。”
风卷起地面的沙尘,在平原上盘旋。安菲轻轻闭眼。岁月的尘沙在他身畔刮过,有些被带往别的地方,另一些落在他的衣襟和发间。
“但我已经这样想了,愿望也许下了。然后就去做了,就这样。”
郁飞尘:“看到了什么?”
安菲微笑说:“今天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每天的故事都很短,不过郁飞尘也不介意。
有些故事听起来很简单,但要讲出来却很难。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明白了这个道理。
郁飞尘只是问:“真是一个人?”
安菲托腮看着他,良久,道:“嗯,一个人。”
郁飞尘:“你坐累了没有?”
确实已经坐了很久的安菲朝郁飞尘伸手。郁飞尘把他从车上接下来。
短暂的时间里安菲抱住了郁飞尘的脖颈,安静地任他把自己放到地面,忽然微微红了眼眶。
神殿骑士团的骏马额头上都会长着一个晶莹的犄角,它们鬃毛雪白,身躯强健如披甲胄,其中属于骑士长的那一匹血统最为纯正,身架也比它的同类们更加高大。
练习完骑马后,神殿的小主人会从正坐改成侧坐,小腿在马腹附近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像是想下又下不来的模样。
路过的骑士会过来关切地问,这马太高了,是否需要帮忙下马。
这时候小主人会笑着摇摇头。要再过一会儿,等到骑士长走过来,他才会伸手搭住骑士长的肩膀,让那人把自己从马背上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