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298)
在堡垒即将竣工的时候,祭司却又钻研起了辉冰石里的喻示。
“是的,没错……”他在殿堂里踱步,反复核对那些符号,“没错,就是敌人……灾难降下的那一天,黑色的敌人将从四面八方而来……我读懂了神明的预警,因此,我们必能够得救,我们必能够得救。对吗?”
他直勾勾看向安菲,又看向郁飞尘。
安菲:“我希望一切如您所愿。”
祭司似乎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又开始反复确认。
外面,夜幕深沉。星辰和月亮的光辉都隐去了,浓稠的黑暗似乎连灯火都无法照亮,只有辉冰石的穹顶依旧闪烁着迷幻的光泽。
不同之处在于,那些光芒已隐隐有些涣散和杂乱,变动逐渐剧烈,显出不祥的预兆。
乐园的辉冰石不会有这样的景象,那里没有四季,没有昼夜,也没有诞生和死亡。力量永恒稳定的,所以辉冰石广场总是那么美,又很安静。
偌大的永夜里,再没有什么地方像乐园那样。
一遍又一遍确认过后,祭司、郁飞尘和安菲离开神殿,他们拾级而上,登上高峻的石制塔楼,站在堡垒的最前方,在这里能第一时间看见周围的变化。
“最后的时刻快要到来了。”祭司说,“但我们已做好所以准备,不是吗?”
“午夜时分已至,然后黎明就会慢慢来到。”
与他们一起站在这里的还有许多人。那些人都在他们身后。深沉的天幕下,没有人出声,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辉冰石穹顶的光芒,忽然像是有生命一般明灭跳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远方传来一阵奇异的、呜呜的声响。
那声音极为沉闷,而穿透力极强。祭司闭上眼聆听,极力辨认着声音的来源。
“在那里,在我们的前方……”他先是低声说话,然后,声音渐渐洪亮而激越。
“神明的子民们,你们听见了吗?那是敌人号角的声音!他们正朝着我们的都城而来!”
“士兵们,点燃你们的火把!弓箭手,拉开你们的弓弦!”
“神明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拿起我们的武器,去杀死那黑色的敌人——”
号角的呜叫声渐渐变大,向他们所在之地越来越近。
起先只是一线,而后变得愈发低沉而宏大,无处不在,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之后,它不再像是号角的声音,而像是天地间,一种伟大的共鸣。
这样的声音下,尘世的一切声音仿佛不值一提,而任何一个人站在这样的声音里,都会感到自己格外渺小,如同一粒沙。
那声音还在继续。
祭司的嘴唇微微颤抖,然后,他的脸色在火把的映照下逐渐变得苍白。
他们身后,响起了恐慌的低语。
“这是什么……”
“是……恶魔的声音……”
“收起你们的恐惧!”祭司大声道:“这堡垒由我们所有人一同建造,我们深知它固若金汤,不可摧毁!”
这时,地面开始隐隐震颤,发出沉闷的轰隆声。
“这是敌人的马蹄正向我们靠近,大地传来了他们的讯息,要我们戒备警惕。”祭司深吸一口气,“然而他们无法踏平我们的城池。我们的壕沟将折断他们的马蹄,我们的棘刺将刺死他们的士兵。”
他说这话时,牙关却在格格打着颤,这使他的的语气不复之前的激昂,而显得僵硬。
寒冷,刺骨的寒冷。那种冷意从骨骼的深处生发,连郁飞尘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祭司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也寒冷颤抖,他伸手摸了一把脸,本想以此平复自己的心绪,却摸到冰凉的皮肤上滑而冷的一层水。
他看向手心的水迹,随后猝然望向身后士兵们手持的刀兵。
那金属的器具上,也有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冰凉的空气,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潮湿。
像是想起了什么,祭司眼中出现不能置信的、恐怖的神情,他看向前方——
前方,巨大的、低沉的鸣响声里,一道漆黑的线从视野的左边延伸到右边,它从夜色天幕下升了起来,越升越高。
一声炸雷忽然响彻整片天地,裂纹状的闪电撕裂整片天空。
那一瞬苍白的电光里,人们终于看见他们面前的事物,也听清了风中的鸣响。
那是……水的声音。
那黑色的、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敌人——
前方,漆黑的滔天洪水,朝他们奔涌而来。
他们是洪水前的一粒沙。
最后一丝火光也在浓重的潮气里熄灭了。
堡垒之上,只有祭司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
“收起你们的恐惧——”
“我们已听从神明的旨意,走上救赎之路。”
“我们将得救。”
然而铺天盖地的洪水并未在城墙前停留哪怕一秒,它带着毁灭一切的伟力,朝此处轰然倾泻。
那一刻郁飞尘握紧了安菲的手腕。
安菲温和地回握住他,似是安抚。
下一刻,洪水漫过城墙。
宏伟的堡垒能抵挡一切身骑骏马、手持利器的敌人。它却无法阻挡风、阻挡雨、阻挡灭世之日的洪水。
冰冷的水先是漫过了所有人的脚踝,然后,仿佛只是一眨眼间,它已没过腰间。接着,整个人被不可阻挡的巨力往后推去,蓦然间天旋地转,重重跌入水中。
一切声响都被压入水中。
堡垒顷刻间分崩离析。
人们惊叫、挣扎和建筑物轰然毁塌的声音里,断续地,只有祭司的吟诵从极遥远处传到耳畔。
“我们已听从……神明的旨意。
“走上……救赎之路……”
“……得救。”
“为……什么……”
被卷入水中那一刻,郁飞尘抱紧了安菲,同时,他感到少年人纤细的胳膊也紧紧环住了他的肩背,以使两人没有被洪水冲散。
起先是水流带着他们往前。当郁飞尘尝试在水中睁开眼睛,他看见见辉冰石朦胧而美丽的光晕在混沌的视野里一掠而过,然后飞快远去,归于一片混沌。
几次随着水波的沉浮后,他们开始被水下的暗流裹挟着下沉,沉向寂静、虚无和死亡。
郁飞尘往上看。
——那是一副寂静而肃穆的场景。
他在下坠,而城中人溺死的躯体密密麻麻,漂浮在他的上方,它们或远或近,时沉时浮。有人面对着他们,有人背对。祭司在他们中,他身体已经僵硬,仿佛死去多时,却仍睁着眼睛,宽大的袍袖随水飘荡,如同徘徊在时间长河中的幽灵。
随着无止境的下落,诡异而沉默的一幕逐渐远去。水流从上往下压着他们,窒息感逐渐剧烈。
死亡的临界点即将到来的前一秒,郁飞尘身畔,本源力量绷紧,如同蛰伏到了最后一刻,即将爆发的猛兽。但就在这时,周围一切压力忽然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们眼前骤然一黑,空气忽然涌入。
安菲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溺死的边缘猝然呼吸到空气,可能是一种比溺亡更难受的体验。
他扶着郁飞尘勉强直起身来,这时两人发现,自己又置身在了陆地上。
衣物是干的,没有水的痕迹,来自空旷荒原的风吹过身畔,带来沙砾和尘土的气息。
随即,耳畔传来车轴的吱呀声。
他们看向四周,天空低沉而昏黄,周围人流涌动,沿着道路前行。
一个车队驶过他们身旁,坐在车上的人们挥舞手臂呼唤着他们,说:不要停下,快跟上我们,一起往都城去。
安菲看了看他们,又看看郁飞尘:“小郁,有哪个知识球里提到过这种状况吗?”
——有的人又要开始划了。
郁飞尘:“嗯嗯。”
安菲:“?”
郁飞尘笑了笑,拉起安菲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