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396)
“没有。”
“那为什么?”
“——因为那些事我一个人记得就够痛苦了!”安菲打开他的手,红着眼睛看向他。
“你说了,我死了,你会等着。那你死了,我也会等着,等你回来那一天。因为我知道你会回来,我还在这里你就一定会回来!这样你满意吗?可以不去想它了吗?”
“过去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再提?那些事我明明早就埋在创生之塔下面,再也不会让自己想起来了!”
即使神明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后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应有的情感,也从没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可是郁飞尘也全明白了。
“你是觉得,我不想起来那些,你死的时候,我就不会痛苦了吗?”
“那时候的我们都死了。都过去了!我们早就不是他们了。”安菲深呼吸一口气,才又接着道:“你认识我只有……那么短的时间。我不会让你太……”
郁飞尘:“所以你想让我既信仰你,又没有太在意你?”
“——你觉得我会吗?”
“第一个世界,母舰上,我们认识了多久?几个月?不到半年。”
“那时候我就为你又死过一次了,长官。”
郁飞尘死死看着他:“因为不如你所谓的——神子和骑士在一起的时间长,你死的时候,我就不痛苦了吗?”
安菲眼睫颤抖,对着郁飞尘的目光,他像是下意识想要闭上眼睛。
因为这样的对视触及太深,有些东西看到了就会灼伤彼此的灵魂。
但郁飞尘不让他闭上眼睛。
“那不可能,安菲。”
“从进到迷雾之都,听见你给我讲第一个故事,我就知道什么是痛苦了。只是你看不到。”
“不。你为了永昼,看到了也会当做没看到,对吗?”
“看着我。”郁飞尘说。
他等着安菲的回答。
真正的回答。
安菲的眼中像是浮起一层湿润的雾气。琉璃般的碎冰漂浮在深冬湖面上,倒映出支离破碎的星辰。
“你是真的恨永昼吗?还是只是因为觉得,我为了永昼伤害了自己?”他说。
他抓着郁飞尘的手指,像抓住唯一能抓住的事物。
“但那不是只是为了永昼,也是因为你。”
“我的结局就是那样了,我能做到最好的也就是那样了。我想把能给的都给你。因为那也是曾经你给我的东西。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眼睫轻动,垂下去,又重新抬起来。夜幕是颤抖的琴弦。一切都沉沦在悲伤的旋律中。
他望着郁飞尘:“如果我这样做伤害了你,那不是因为我不在意你,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我的一部分。可是,你本来不就该是我的一部分吗?”
“可是从那天起你就告诉我,你不是。”
“现在你还想告诉我,永昼也不是。”
“如果你不是,永昼也不是,我还剩下什么?”安菲缓缓摇了摇头,无声的动作里像是诉说着无尽的痛苦。
“——我什么都没有,小郁。”
“这就是对的吗?”郁飞尘又问了他那句话。
没有回答。
那双绿色的眼瞳,像水晶一样残破。
“你滚出去。”最后安菲转过身去,黯淡的金发垂下挡住他的神情。
“不想滚出去。”
“你在这里我太伤心了。”隐隐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不在你会更伤心。”
“那就永远伤心好了。”安菲答。
“你一天不让我回永昼,我们就永远这样吧。”
郁飞尘不理解为什么那个见鬼的永昼又回到安菲脑子里了。
“或者,”安菲抬眼,“我把信写好,然后你送出去。”
郁飞尘直接出现在神学院里。
一片无序的废墟里,地面平铺着变成漆黑污迹的尸体,这个世界的表象只能维持一天,到深夜就会变成这样。
看了让人觉得心情很差。
郁飞尘把它们的时间拨回到神学院刚下课的时候。
“你好。”修士打量着坐在长椅上的年轻客人,“虽然和阁下第一次见面,但总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
“也许。”
“特意来到这里,是有什么问题想要和我讨论吗?很高兴有这样的交流机会。”潜意识里,修士总觉得这位客人会和自己探讨一些高深的,涉及最本质的问题。
“其实不是特意,”郁飞尘说,“只是因为被我的——”
没想出任何可用的措辞,他省略了这一指涉。
“只是因为被赶出来了而已。”
“哦?”修士的语调展现出他的兴趣,说实话郁飞尘还没见过他这么好奇的样子。
“……”
修士关切地说:“如果有什么误会的话,我想我们可以用真诚的沟通来解决这一问题。”
“就是在真诚的沟通后变成这样的。”郁飞尘真诚地说。
他们之间的故事讲得越多距离越会遥远,而在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离得最近。
修士长叹一口气。
“古老的传说里,人与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高塔,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彼此真正的用意,这是神明的惩罚。”“但我说,这也是神明的恩赐:如果我们全然成为一体,那也就没有了我们,不是吗?”
“不过实话说,我总是觉得你来到这里并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那些东西原本就在你心里,可能你真的只是——”修士无奈地耸耸肩,“只是因为被赶出来后需要打发一点时间吧。”
“好了,来谈谈别的?”
修士看向郁飞尘,却发现这位年轻的客人此时的脸色阴郁得能滴出水来,让人看了会发自内心地打个寒噤。
“你——”
下一刻,郁飞尘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只剩下修士惊诧地向四处望去。
“啊?”
第293章 余烬之九
安菲常常梦见永昼破碎时的情形。
有时候不必做梦, 那些东西也会在他眼前轮转。
他会漂浮在永夜里,往前方看是永昼的疆域,收回目光会看到自己的身体。他凝望着永昼。
永昼正在从边缘开始消解, 那些东西化成沙, 飘散在黑暗中, 被无边的永夜彻底吞噬。
他会看着这一情景,静静地。然后他又看向自己的身体, 他发现自己的躯壳已消失不见。他的存在已经随着永昼的消逝而消逝。
——那你现在是什么?
他看向前方。
光亮的碎片在夜幕下燃烧着熄灭,里面的人们蒙受灭顶之灾。他们在其中做出奇异的动作,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没有人会祈求神明, 人心中只有最原初的恐惧。
然后, 整个世界戛然而止。这一切都消失了。
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
也没有他自己。
那你还剩下什么?在看着这些的是什么?
巨大的恐怖会倏然从灵魂最深处蔓生, 面对着永恒的黑夜,他只听得见自己渐渐死去的声音。
直到不知何处传来低沉的心跳声,有些熟悉, 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这片无边的黑暗也是有生命,有心跳的吗?它是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他们都消失了,为什么你还在?
对, 你已经不存在了。
可是你还在看,你还在听。
你还在等。
——你到底还在等什么?
高塔深处。
幽深的步道里传来沉闷的声响, 王宫的侍者推着一辆盛东西的小车在错综复杂的暗道里穿行。不久前他给最高处的那个房间送去了晚餐。
将餐车停放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侍者左右张望了一下, 然后孤身走进更为狭窄, 一路向下的步道中, 他的神情带着一丝容易察觉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