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397)
——越往里走, 情形越怪异, 惨白的蜡烛在两侧,缓慢燃烧,发出扭曲的光芒,被照到的事物也因此异变:墙壁和地板的形状已经分裂消失,断续着延伸向远方。
最后,侍者看见步道尽头是一片纯粹的黑暗,一个深不见底的井口,像极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寂静的步道里甚至能听见心脏的怦怦跳声,侍者闭上眼睛,克服着内心的恐惧,然后艰难地抬起腿,想要迈入其中。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心脏几乎骤停,侍者惊骇回头!
下一秒,他对上一双比周围的环境更可怕的眼瞳——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与那人对视瞬间,侍者的身体彻底僵硬,双目涣散,一切动作已经不受控制,他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地转过身去,面向那人。
唯有心跳声依然急促。那人的手平静地从他的肩膀离开,向下去,按在胸膛部位,手指的形状修长而完美,放上去的动态却像是要抓出他的心脏。
幽冷的光线下,这一场景透露出无边的冰冷和恐怖。
手指缓慢移动,他从侍者怀中抽出一个羊皮纸叠成的信封,复而转身离去。
侍者惶急迈出脚步,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抽去全部力气。他想走,但身体无力地向前倒去,阴影下一刻就把他彻底吞没,跌跌撞撞的形体融入地面化为一滩漆黑的污迹。
现在已是午夜时分,这个世界彻底死去的时刻。
寂静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生灵,只有规律的、一步步靠近的走路声。
越过最后一道阶梯,站在高塔最上方的门前,郁飞尘伸手推开它。两扇厚重雕花的大门缓缓向两边打开,外界的寒风灌入其中。
殿内灯火通明。
华幔垂落,生成流光溢彩的褶皱,边缘搭在床边与地毯上。
在那里端坐着的是被囚禁的神明。
听见门被推开的动静,早有预料般地,祂抬起头来,与郁飞尘目光相对。
郁飞尘来到神明面前。
信封就在他的手中,神明的眼睛看向那里。
嘶啦。
郁飞尘松手,两半纸张飘落在地面上。
神明的目光并未因为这一动作而有任何变化,祂平静地看回郁飞尘。幽深的绿瞳是望不到底的潭水。
郁飞尘手指抚过神明的侧脸。
只是短短几分钟不见,那个会哭、会笑、会讲真的故事的安菲又在祂身上死去了,永昼的神明又戴上了祂的冠冕。
是不应该让他接触到哪怕一秒钟的外界,郁飞尘想。人的目光一旦投向天空,神的雕像就又塑立起来了。
“你刚才的样子就很好。”他说,“不多演一会?”
“你不发疯的样子也比现在顺眼得多。”神回答他。
自己没有发疯这句话郁飞尘已经说过太多遍,现在不是很想说了。他觉得还不如干脆认下这一说法,免去无端的争执。
郁飞尘:“可惜你不为所动。”
神:“你不也是一样?”
郁飞尘:“是。”
几分钟前的那番争吵里,他们确实真心实意地想要尝试和解过,但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
只有一种情况下他们能够像世界上最常见的两个人一样相处,那就是在一切都不分明的混沌之时。
郁飞尘看着神明的面孔,一种阴郁的氛围开始滋生。
就在这样的阴暗氛围中,神开口说话。
祂没有看郁飞尘,而是看着一片漆黑的窗外:这个王国已经死去,王国之外的一切也行将就木。
如同自己的梦境。其实那不是幻梦而是预演,一切正在发生。
永恒的黑夜即将到来。
祂说:“你是我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但在生命之外,我还有我的使命。”
郁飞尘冷笑。
他捞起神的一缕头发,晨曦般的光泽流淌在手心,符合世人对神圣存在的幻想。
现实世界里的人与物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真正沟通的阻碍,但也是神明的荣耀与梦想。
“你的使命?”郁飞尘反问,“还是野心?”
神明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最后祂说:“都是。”
“那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他们?”
“没有分别。”
郁飞尘:“因为你是众王之王,万神之神?”
“因为我即是他们,他们也即是我。”神说,“这世界存在我就会存在,世界毁灭我也将毁灭。”
交流已无意义。此刻的神明平静而坦诚,再无任何掩饰。
“那你还能怎么做?”发丝在指间流尽,郁飞尘俯身靠近神明的身畔,他能嗅到祂身上的气息,依旧庄严凛冽如冰雪,但这不会让他变得虔诚,而只会恰恰相反。
“继续给克拉罗斯写信?等他们找到你?还是自己逃出去?”他说,“都做不到。”
因为整个世界都在他注视之中。念头一出现就会被察觉,信还未递出就会被撕毁,更何况祂的真身所在。
郁飞尘看着祂的眼瞳。
神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深深凝视着他。这种目光郁飞尘未能读懂,他只觉某种十分隐秘的、正在蔓延的危险。
神明在等待着什么。至少,祂为他准备了什么。
意志存在的使命是使无序之物重归秩序,神更是永恒理智的化身。
但当你直视祂的灵魂,反而会浮现一种直觉般的念头——在祂一切神圣的表象之下,其实隐藏着疯狂的底色。
本已消失的漆黑锁链又从虚空中浮现,郁飞尘拿起锁链的末端,冰冷的黑铁环扣咔哒一下扣在祂的手腕上。
这东西本来已经用不着了,如果不是祂依然执意要去联系永昼的话。
神明目光愠怒,手腕下意识的挣动透露出祂的反感。
于是郁飞尘低头吻了一下祂的唇角。
神避开他的触碰,但又被郁飞尘扳回来,郁飞尘让祂看着自己的眼睛。
目光,人打量彼此的方式。
太过强烈的注视透露着无法言喻的欲求,一切变动都在那双渊海般的眼瞳里无迹可寻。被注视之人仿佛置身于漆黑险恶的森林腹地。
这个人在用眼睛告诉他:你逃不掉。
力量本就是混沌失序不受约束的物体,神总告诉自己,郁飞尘诸多超出常理不可理解的举动皆因此而起。
但是,当你真正看着他的眼睛,你就会再度升起那个毛骨悚然的念头:他的一切举动都在严密冷静的控制与计划之中。
那道目光,仿佛已经越过内心的边界,要割开灵魂深处的秘密,也割开灵魂深处的恐惧。
神别开眼。郁飞尘这样的神态总能激起祂的戒备。
这一举动却反而彻底激发了郁飞尘的凶性。
他在神明的另一边手腕也落下锁链,而神明自然是反抗挣扎。
郁飞尘把祂拢进怀中,声音低沉沙哑:“别动。”
祂左边的腿被强硬地拿起来。
祂抗拒,膝盖却被死死箍住。因为两边发力,膝弯轻轻颤抖。
“别动,”郁飞尘难得放轻的语气像是低声的安慰诱哄,“最后一个。”
可惜他的动作却丝毫没什么温和可言,而是偏执强硬到了极点。
咔哒。
锁环合上了,最后一条锁链紧扣在神明左边膝盖上方二分之一。黑色金属的质地,两指宽的圆环。
锁链本是一种刑罚与束缚,可是放在这样的位置,如同不洁的隐喻。
神明的长发凌乱地垂下,华美的衣袍下其实未着一物。
祂在人世的实体如此圣洁美丽,而这一存在本身却是堕落的罪行,如同万物在诞生之初就在走向毁灭。
这样一幅场景带来的冲击足以让任何人的灵魂一片空白,但在这里,只有郁飞尘一人能将它收入眼中。
郁飞尘俯身,噙住锁环近处的皮肤。只有呼吸声,但他的手扣着神明的腰,知晓这具身体的变化,像个被一点点卡住脖颈的天鹅。神明的身体总是这样,不会拒绝他,可是神明自己却不懂得这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