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徒又在欺师灭祖(9)
噫,可爱。
沈师尊向来拿会撒娇的徒弟没办法。
他思忖须臾,心思一动,想起了某个被遗忘许久的名字。
沈修远,修远其实是他曾经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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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桃花溪谷还没有被一场大火烧成焦土。
每年阳春三月,桃花漫野灼灼,清风一拂,烟粉便浩浩如海。他年纪尚小,贪玩成性,便时常躲在桃花树上偷懒。
溪谷里虽然没有猛兽,但也没安全到能让一个小娃娃到处乱跑。师兄们被师父撵出来找人,不得不漫山遍野地唤他。
“阿晏——!”
“阿晏,别躲了!师父说不罚你了!”
“阿晏!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
后来他被最年长的师兄逮回来按在桌前习字,写的就是这个“晏”字。师兄捉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打趣道:“我们阿晏名字这么好听,字怎么能写得这么难看呢?”
“……这字难写,也不好记。”
“言笑晏晏的晏,怎么会不好记?”师兄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师父给你起这个名,就是希望你能喜乐安宁,日日平安。往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回桃花溪谷来,有师兄们在,你便永远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阿晏。”
彼时年纪尚小,他懵懵懂懂应了声,练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又翻窗跑了。
四五六个师兄在后头追,师父在窗边背着手连连叹气,大师兄端着茶和点心回来,发现只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人影,边笑边无奈摇头。
然而。
那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这么一个归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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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修远垂着眸子,神色有些恹恹。
“无姓,单名一个晏字。”
凌却尘问道:“哪个晏?”
“……”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张了张口,沉默须臾,才低声道,“厌弃的厌。”
凌却尘皱眉,略一犹豫,道:“这个字不好。”
“是不好。”沈修远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如常,眼底又浮现出散漫的浅笑,没心没肺道,“不然怎么会成了魔修呢?”
小徒弟眉头紧皱,看起来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又不好说什么,浑身散发着沉沉的低压,像只竖满刺的小刺猬。
沈修远想了想,逗他道:“那你觉得应该是哪个字?”
凌却尘扬起眉毛,道:“我说了又如何?”
“说了便随你。”沈修远开始胡言乱语,半开玩笑道,“反正我不识字,爱写哪个写哪个。”
“……”凌却尘竟真的细细思索起来,片刻之后,说道,“师尊笑起来很好看……”
沈修远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忽觉不妙,心中惴惴像是有所预感,一手撑在桌上,试图站起来阻止那将要脱口的话语:“等——”
“应当是言笑晏晏的晏。”
沈修远一屁股跌坐了回去。
遥远的记忆霎那涌入,如暮春时节溪谷里的落花,纷至沓来将人淹没。
他怔怔地坐在凳子上,摇曳的烛光慢慢在眼前昏花,像一团洇开的墨迹。很快便有轻微的碰撞声响起,浅淡的沉香味倏地笼罩下来,泛红的眼尾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你怎么……”凌却尘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他在不停地打颤,似乎很冷的样子,便把人扶去了床上,还很贴心地帮忙脱去鞋袜,盖上了被子。
沈修远确实觉得冷。
不仅冷,还疼,心肝脾脏疼得揉成一团,连骨头缝都在隐隐作痛。
他蒙头盖脸地埋在被子里,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忡怔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全然不记得外头还坐着个便宜徒弟。
有人隔着被子拍了拍他。
沈修远:“!”
被子拱了一下,慢慢探出个凌乱的脑袋来,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眼泪。
凌却尘被这模样弄得一怔,忽然忘记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了:“你……”
沈师尊现在心情很差:“干什么?”
好凶。
“……”凌却尘把那点冒头的心软摁了回去,问道,“以前也有人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嗯。”
“后来呢?”
沈修远没好气道:“死了。”
这倒霉徒弟怎么一个劲揭人伤疤啊,哪疼往哪戳,欠打。
“可你明明说过,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
死寂。
沈修远有点慌。这会儿他心里乱得很,跟一团浆糊似的,哪有心思圆谎。
床铺轻轻凹陷了下去,凌却尘靠近过来,捏住他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瞧着那水润潋滟的凤眸,还有微红的湿润眼尾。呼吸近在咫尺,好像再轻轻一动就能吻上来。
沈修远咽了口唾沫。
心中警铃大作。
这、这便宜徒弟真的要不得!!!
第8章
凌却尘不动声色地欣赏着某人的慌乱。
虽说自己对沈修远的过去并不感兴趣,但他的“师尊”露马脚被抓包后的反应相当可爱,好像害怕会被吃掉一样,就差在脸上写“别过来”几个大字了。
像只被逮住的兔子。
须臾,凌却尘松开手,替他圆了谎,不紧不慢道:“原来师尊只是把我给忘了。”
沈修远死里逃生,长舒了一口气,赶紧附和道:“对对。”
刚说完又一个激灵。
对什么对啊!?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坏事做尽还把人忘得一干二净,小徒弟不得更恨了。
凌却尘瞧他一脸纠结的模样,忍不住一笑,接着轻缓道:“师尊还真是薄情。”
“……”
真要命。
沈修远现在只想赶紧晕过去,省得受这种折磨。
他没什么精神地把自己埋回被子里,自暴自弃道:“对,我薄情寡义,不是个东西。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凌却尘逗完了,见好就收,“明日我要离开云琅崖去办点事,告诉你一声。”
沈修远:“?”
他顿时精神一抖擞,重新钻出来,满脸慈爱,关怀道:“乖徒,此去多久?路途可远?你出门在外,为师难免挂念,记得早些回来。”
“少则一个月。”凌却尘很大方地告诉他,“至多两个月就能回来。”
沈修远眼睛都亮了。
他继续假惺惺道:“是要去什么地方?”
“浮山。”
沈修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水云台就在浮山。
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嗓音轻颤,问道:“浮山……是那附近出了什么事吗?”
他一直被软禁在云琅崖,见过的活人加上凌却尘统共不过三个,一来不好打听,二来也是有意回避,不愿去细想这个问题,装聋作哑地蒙混至今。
今日却避无可避。
当年他死后,水云台到底如何了?
掌门成了魔修,神志不清地闯进正在举行万宗大会的青云落,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人无数,被拿下后遭严刑审问,却连一句辩解都没有,最后……被匆忙赶来的大弟子亲手杀死。
怎么想下场都不会很好,被迫遣散都算轻的了。
当时正值魔修祸乱,人人自危,哪个宗门要是出了魔修,便会被仙鼎盟日日夜夜严密监视,进出都有禁制,更别提掌门堕成魔修了,谁还敢断言这宗门还是个正经修仙的宗门。只能寄希望于洛怀川那大义灭亲的一剑,能为水云台换得一线生机。
但那一剑灭的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算是很愉快的回忆,再加之不愿听到水云台被围剿灭门的消息,倘若凌却尘今日没有提起“浮山”二字,他还不知道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去。
沈修远搓捻着被角,等凌却尘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