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徒又在欺师灭祖(45)
他能感觉到,那个魔修的气息很不稳定,有些虚弱,似乎受了重伤。
到了离草屋三丈开外的地方,杵在门口的黑影才惊觉有人靠近,踉跄着退了两步,从门檐下的阴影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孔。
那脸色实在太过苍白,衬得他眉目墨黑,如同在白瓷上勾描出来的一般,偏又带了几分病气,再加上一身邪气肆溢的黑衣,活像是吸人魂魄的山精。
他随身佩着一把剑。
这在魔修身上并不常见。多数人在堕入魔道后,会本能地排斥这正气凛然的百兵之君,觉得横竖不顺手,干脆改用别的。
“你……玄明君?!”那人一眼认出了凌却尘,又警惕地退了半步,拔出剑来,冷声道,“仙鼎盟还真是阴魂不散,连这里都找得到。”
凌却尘没心情跟他废话,只想尽快把搅了兴致的这家伙解决掉,然后跟沈修远一起挂灯看雪过元宵,说不定还能在屋里烘着炭盆说几句悄悄话。
因此他出手异常狠辣,几乎瞬间就到了那人身前,短短几息已交手了数十招,剑刃擦过,火星迸溅,残影缭乱。
那魔修不知用了什么秘法,竟不像表面看起来伤得那么重,尚有余力自保,且战且退,攻守又狡猾得很,凌却尘不但没能立刻将他解决掉,反而被缠得脱不开身。
“青云落到底许了什么好处,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为他卖命?”魔修大约是被逼急了,苍白的脸颊浮起一抹燥红,手底下的招式也愈发狠戾,“仙鼎盟究竟知不知道,季盛他在做什么!?”
凌却尘手上的剑招一滞。
青云落?季盛?
他当即改了主意,决定生擒这个魔修,从他嘴里挖出点东西来再杀。
可惜这魔修似乎受了刺激,剑招陡然一变,几乎是在以命相搏,凌乱中带着癫狂,根本不容他手下留情。
就在这瞬间,一抹银白的剑光倏地从林中穿出,“当”一声准准地磕在了两人的剑上,将他们各自震了开去。
“都住手!”
凌却尘脚尖一点,很快收招往后退去,出乎意料的是,那魔修竟也没有紧追,反而在原地呆住了,浑身的戾气刹那散了个干净。
“霜吟?真的是霜吟剑……”他喃喃道,持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寒风中簌簌发抖的枯草,仓皇地环顾四周,“谁!?什么人!!出来!!!”
话音未落,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扑通跪了下来,剑尖点地,又接连呕了几口血,将整个手掌染得血红。
沈修远来得只比霜吟剑慢了一步。
他一阵风似的掠过凌却尘身旁,头也不回地朝着那魔修奔去。
凌却尘微怔须臾,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将剑收了起来。
那魔修最终还是倒下了,仿佛本就是将要燃尽的残烛,烛焰倏地跳跃明亮了一下之后,便彻底暗淡下去。
不过他没有摔在地上,而是摔在了沈修远的怀里。
那只沾满了血的手死死抓住沈修远的肩膀,伴着气若游丝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将死的血气:“你……到底是……是谁?是不是……你,是不是……”
沈修远垂下眸子,抬手摸了摸那粗糙凌乱的长发,低声道:“怀川,是我。”
洛怀川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又很快闭上,抓在肩上的手缓缓滑落,彻底昏死过去。
第41章
兔子灯和锦鲤灯被随意地堆放在院中,凌却尘背靠着墙,若有所思地盯着它们。身旁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沈修远端着个铜盆出来,将血水倒在树下,哗啦溅起一滩泥水。
他没动,只抬了一下眼皮,半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甚至不愿意探头往屋子里瞧一眼,只是问道:“怎么样了?”
“死不了。”沈修远嗓音透着浓浓的疲惫,眉头紧皱,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忧虑惊惶,“但也不太好。明晚的元宵灯,我会就不去了,你替我跟云山说一声。”
“……知道了。”
“今夜我得守着,你——”沈修远顿了顿,终于抬头看向他,很轻很快,只是一瞥,又毫不停留地望进了屋子里,“你若是肯,就来帮把手。不肯的话,便回浮生水榭等着。”
说罢,他抬脚就要进屋。
凌却尘终于动了。
随身佩剑并未出鞘,只是横着拦在沈修远身前,稳如泰山。
沈修远并不意外。
小徒弟对洛怀川的敌意从始至终都没有消退,没有冲进去一剑把人砍了,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
“我尚有许多事要问他。”沈修远挑了个比较让人能接受的理由,见凌却尘不为所动,又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也还算是他的师尊。”
“三十三年前,洛怀川就亲口说过叛出师门。”凌却尘冷硬道,“你不算了。”
“此事……另有隐情。”沈修远不欲多作纠缠,将他的剑拨到一边,“以后再告诉你。”
“什么隐情?”凌却尘一下就被他那副冷淡的模样给惹恼了,粗暴地拽住他的衣襟,把人拉过来抵在墙上,气息不稳,“你是想说,不论是他当年亲手刺你的那一剑,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叛出师门,还是后来堕成魔修,在你心里统统能既往不咎!?”
“……”沈修远扭过头,摆明了不想回答。
“好,好一个既往不咎,好一个师徒情深!”凌却尘甩开他,退后两步,瞳孔里的混沌之色刹那变深,心魔感受到了他此刻的心绪波动剧烈,立刻活跃起来,趁机兴风作浪,蚕食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可真是圣人心肠啊。我看就算洛怀川再杀你一次,只要他勾勾手指,你也会像条狗似的摇着尾巴,恬不知耻地凑上去——”
“凌却尘!”
他猛地住了口,有些狼狈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进了对面的屋子,从袖子里摸出灵石,七零八落地摆了个清心阵。
清心阵勉强发挥了一丝效用,却也没能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沈修远那错愕愤怒的神情,还有后来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眸子,眼角泛起浅红,好像被自己骂哭了。
凌却尘急促地呼吸着,心印数次崩溃,又被残留的一丝清明拉了回来,如此反复了数个时辰,终于勉强将心魔压了下去。
天色微明。
他浑身冷汗,仿佛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乌黑发丝紧紧贴着脸颊,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漆如点墨,映着桌上的烛火。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看到对面的窗子也亮着光,彻夜未熄。
沈修远守着洛怀川守了一夜,却没有想起要来这间屋子看看,哪怕昨夜自己的状态如此不对劲。
凌却尘闭了闭眼睛,脱力地往床上一倒,汗水顺着仰起的脖颈滑入衣襟,身上的薄衣湿得几乎什么都遮不住。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楚云山会如此沉不住气,连一个小小称谓都无比在意,只要自己稍稍吸引走沈修远的注意,便会急得跳脚,明里暗里挤兑不休。
因为他怕出现第二个洛怀川。
只要洛怀川一出现,沈修远的注意就会自然而然落在他身上,其他人似乎都无关紧要——不,是一种比无关紧要更加残忍、更加隐晦的东西。
凌却尘闭着眼慢慢思索了一会儿。
是偏爱吗?似乎比偏爱还要折磨人,他们相遇重逢,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将所有人排除在外,牢不可破,谁都无法插足。
那是时间留下的烙印,是默契,是羁绊纽带,是长长久久的陪伴,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取代,深厚得令人心生绝望。
他安静地在床上躺了许久,半阖着眼睛,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直到情绪和心跳都恢复如常,才慢吞吞爬起来,换了身衣服,去敲了对面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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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怀川已经醒了,正靠在沈修远怀里,就着他的手慢慢喝水。
褪去了癫狂,他神色沉静,沉静中又透着一股心如死灰的味道,微垂着眼眸,睫毛轻轻扫过右眼下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