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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汝不识丁(57)

作者:酥油饼 时间:2017-11-02 08:42 标签:正剧  官场  

  白须老者道:“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是靠大声说话大口吃肉,而是坚持心中所想,不卑不亢,不偏不倚。父仇不共戴天,你能在父仇前还秉持为官的公正,总算有点可取之处。说起来,我那个狗崽子若是有你一半冷静和清醒,也不至于……”他说话的声音抖了抖,闭上眼睛。
  沉默如针,无声地戳着陶墨的屁股,让他坐立难安。
  许久。
  白须老者才睁开眼睛道,“你这个外孙媳妇我暂且认下,但是若有朝一日要我知晓你也与那群个当官不似官的狗崽子同流合污,我会不惜千里,亲自用长矛将你的狗头取下!”
  陶墨先是被他凶狠的态度吓得一愣,但品味话中意味之后,他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揖礼道:“是!定不负将军所望!”
  “将军?”白须老者睨着他。
  陶墨疑惑地望着顾射道:“你外公不是将军吗?”
  顾射似笑非笑道:“我外公?”
  看着顾射与白须老者都不满地盯着自己,陶墨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外公,外公。”
  “哼。少叫得这么亲热。”白须老者哼哼唧唧地回到座位上,“要真触了我的底线,叫天公也没用。”
  陶墨低头应了。
  白须老者满意道:“我让人准备厢房,你们就住下吧。”
  顾射道:“我明日想去看看娘。”
  白须老者笑容一顿,淡然道:“去吧。”
  顾射道:“从客栈出发更进些。”
  白须老者手指在扶手上不耐烦地敲了两下,“随你吧。”
  顾射站起来道:“那我不打搅外公休息了。”
  白须老者点点头。
  陶墨见顾射要走,忙向白须老者行礼告退。
  走到门槛处,白须老者突然道:“有空常回来看看。”
  顾射脚步一顿,转身,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是。外公保重,孙儿告退。”
  白须老者挥挥手。
  陶墨跟着顾射一路出将军府,心里头的疑云越聚越浓厚。
  “你是不是想问,为何我与外公一点都不亲近?”顾射问道。
  陶墨道:“你若是想说,我就想听。”
  顾射道:“我娘郁郁而终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外公始终不愿意见她。”
  陶墨哑然。
  “他说我娘选了顾家,便是顾家人,与连家再无关系了。”
  陶墨看着顾射平静的神情,搂住他道:“外公已经后悔了。他是你娘的父亲,天下父母总是惦记自己儿女的。我想,你娘过世,他一定比任何人都要伤心。”
  顾射缓缓抬起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淡然道:“他从不让人知道他伤心。”
  陶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肩膀的衣服,低声道:“但是我看得出来。”
  顾射道:“哦?”
  陶墨道:“我还看得出来,你虽然对外公冷冷淡淡,但是心里还是很关心他的。”
  顾射没有否认。
  “家中有长辈亲人可孝顺是好事,总好过……”陶墨蓦然顿住。
  顾射轻叹,“子欲养而亲不待。”
  陶墨忙抬起头道:“好像是这句。”
  顾射挑眉道:“竟也有你记不住的,回去抄十遍。”
  陶墨笑着点点头。
  风不止,树不静。
  两人相拥夜色,万物不侵。
  
  





116、安居乐业(八) ...
 
 
  薄雾缭绕,山中景色欲言还休。
  顾射将马车停在山脚下,与陶墨一人拎着一个篮子徒步上山。
  迎面葱葱绿林,清风凉意扑鼻而来。陶墨忍不住揉了揉鼻子,抬头去看顾射。
  却见他背影寂寥萧索,仿佛沐浴在悲痛之中。
  “我,我作了一首诗。”陶墨突然道。
  顾射脚步一顿,肩膀似松了松,“哦?”
  陶墨道:“你要听吗?”
  顾射道:“嗯。”
  陶墨道:“平仄可能不对。”
  顾射道:“嗯。”
  “可能也不太押韵。”他久经风月场,对于吟诗作对的基本准则倒略知一二。
  “唔。”
  “也不太工整。”
  顾射直接了当地问道:“诗呢?”
  陶墨清了清嗓子,仰头道:“风,风,风。”
  “……”
  “阵阵吹脸面。”
  “……”
  “清清又爽爽。”
  “……”
  “两人行溪涧。”
  “……”
  陶墨念完诗,忐忑地看着顾射的背影,心中又希望他鼓励自己,又觉得自己作得实在糟糕,顾射还是莫要开口得好。“怎么样?”沉默太久,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顾射缓缓道:“我正在体会清清又爽爽的意境。”
  陶墨红了脸,“我,我献丑了。”
  “不,有进步。”顾射道,“至少你背过骆宾王的《咏鹅》。”
  陶墨讶异道:“如何得知?”
  顾射回眸,似笑非笑。
  陶墨停下脚步,心扑通扑通像要跳出来,直到顾射背影快要消失在小径曲折处,才惊觉过来,快步追了上去。
  
  行至半山腰,竟有不少香客来来往往,看到山上那冒起的红檐黄墙,陶墨才知原来山上有一座寺庙。
  “我娘葬在后山。”
  顾射领着他从寺庙中穿过。
  行至后山,香客渐少,人影渐稀。
  陶墨看到小径旁有一家茶棚,不由好奇道:“这凉茶铺为何开在后山呢?”
  顾射闻言望去,面色冷凝。
  陶墨被他身上的寒气吓得一怔。
  “世上总有无聊之人。”顾射冷冷地说完,头也不回地顺着小径走了下去。
  经过茶棚,陶墨好奇地往里瞅了瞅。棚子里只坐着一个中年文士,面容刚毅。
  两人目光相对,陶墨心里头便打了个突,急忙错开视线。
  “小兄弟。”中年文士突然开口唤住他。
  陶墨眼见顾射身影越来越小,焦急道:“先生何事?”
  中年文士道:“独坐无趣,小兄弟可愿作陪?”
  陶墨道:“我与友人同来,不便逗留。”
  中年文士道:“是去祭拜先人吗?”
  陶墨心急如焚,道:“是。我还有事,下次再与先生详谈。”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立刻有两个大汉从路旁蹿了出来,拦住陶墨去路。
  陶墨惊怒地瞪着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道:“这里只有一条路,不会走丢的。”
  陶墨强压下内心的不安,盯着他道:“先生何意?”
  中年文士一指身旁的凳子,道:“只是想请你坐坐。”
  陶墨望着已经完全看不到顾射身影的去路,无奈地走到他身边位置坐下。
  “小兄弟哪里人氏?家中还有何人?”中年文士问。
  陶墨一一交代了。
  中年文士道:“哦?原来小兄弟的家人葬在此地。”
  陶墨忙道:“不,我只是陪他一起来的。”
  “他?”中年文士道,“你口中的他可是刚才那位朋友?”
  陶墨颔首。
  中年文士道:“你与你朋友的感情很好。”
  陶墨低着头没吭声。他知道自己与顾射的感情不容于世俗,当然不会随意揭露。
  中年文士道:“若非很好,他一定不会请你一道拜祭先人。”
  陶墨道:“你怎么知道?”
  中年文士笑而不答,反而问道:“不知小兄弟以何谋生?”
  陶墨警觉地看着他。
  中年文士哈哈笑道:“小兄弟不必紧张,本官不是坏人。”
  “官?”陶墨一惊。
  中年文士道:“实不相瞒,我虽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大官,但在京城总有算有头有脸,绝不是什么鸡鸣狗盗之辈。我是看小兄弟年纪轻轻,气度不凡,才有心结识,绝无恶意。”
  陶墨看他身边侍从个个人高马大,不由信了几分,“说起来,我也是官场中人。”
  “哦?”中年文士颇感兴趣地问道,“莫不是刚调往京城补缺?”
  陶墨惦记着顾射,见他有长谈之意,快刀斩乱麻道:“不,我是谈阳县的县官。”
  中年文士见他说及县官并无自卑之意,暗暗点头。“为官不易啊。”
  陶墨想到昨日白须老者对自己的一番话,有感而发道:“只要心中有正气,也不难。”
  中年文士摇头道:“江河入海,不免同流合污。”
  陶墨道:“那就不要入海,江河之水只在江河之中,自然能保持清流。”
  中年文士笑道:“若朝野上下都是海呢?”
  陶墨道:“总有志同道合之人。”
  中年文士道:“可是那海盘踞在江河顶上,若是不能与其同流,便会被淹没,下场是一样的。”
  陶墨一怔,迟疑道:“这……可是若是与他同流,便没有江河了。”
  中年文士又道:“纵然入海沾染了咸味,但江河毕竟是江河,只要心中有清流,总还能做一点力所能及之事的。总好过将偌大一片地都交由海水。”
  陶墨自为官以来,想得莫不是如何恪尽职守,奉公执法,中年文士之言他却从来不曾想过。
  中年文士见他面露纠结,哈哈一笑道:“此事于你还言之过早。我只是有感而发,小兄弟不必放在心上。”
  陶墨低头沉吟许久方道:“是,我还不曾遇到此事,还想不出来自己究竟会如何做。不过,江河入海会受染,莲花却能出淤泥而不染。我说不出什么道理,我只是觉得为何要做江河,为何不做莲花呢?”
  中年文士望着他,“莲花又怎比得上江河长久?”
  陶墨道:“弦之给我说故事的时候,曾提及许多人殇于早年却名留青史。我想,若是能如此,也算长久了。”
  中年文士道:“我问你,一个一年只为百姓做一件好事而做了三十年的人,与一个一年为百姓做十件好事却只做一年的人,谁对百姓更有用?”
  陶墨道:“都有用。”
  中年文士眼中光芒闪烁。
  陶墨道:“既有心做好事,一件也是做,十件也是做,为何要有高低之分?”
  中年文士怔怔地看着他,忽而仿佛想通了什么,大笑道:“说的好,既然都是心系百姓,又何必分高低,又何必分贵贱,又何必分手段呢?”
  陶墨见他笑得如此开怀,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中年文士道:“小兄弟的朋友想必久等了。”
  陶墨这才想起一道来的顾射,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道:“是是是。在下告辞!”他冲出两步,又回头道,“还未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中年文士微笑道:“失意人。”
  “施意仁?”陶墨行礼道,“在下陶墨。”他说罢,又顺着小径一路追了过去。
  中年文士脸上笑容渐敛,伸手拿桌上的茶,却已经凉了。
  “老爷。”茶棚老板从后面走出来,“是否去吏部打点打点,让陶墨早日……”
  中年文士摆摆手道:“能遇到一方适合自己的土地不易,何必拔苗助长?我看的出他不是贪恋权位之人,官大官小又有何异?他既爱做莲花,便做一朵不遇淤泥的莲花吧。守着谈阳安居乐业,平平淡淡过这一世,也是一种福分。……对他,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茶棚老板恍然道:“是。”
  
  陶墨满头大汗地跑到小径尽头,看到顾射正默默地站在坟前。坟的四周开满各种各样的鲜花,煞是漂亮。他站在花中,犹如画中人,不知是花成了画,还是画化成了他。
  “抱歉,我来晚了。”他取出点着香,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轻声道:“娘。我是弦之的……的,的……”虽然顾射称他为夫人,连老将军叫他孙媳妇,但这两个称呼他自己却是说不出口的。所以,犹豫半晌,他还是改口道,“我与弦之成亲了。他很好,比我所能想象的所有都好。我一定会好好待他,不离不弃,白头偕老的。”他插上香,站起来。
  清风拂过,花海翻浪。
  顾射道:“我娘很喜欢你。”
  陶墨双眸晶亮,羞涩地问道:“要是没有风呢?”
  顾射道:“她还是会很喜欢你。”
  陶墨疑惑地看着他。
  顾射道:“因为我喜欢。”
  陶墨双颊比花更红。
  上完香离开,路上,陶墨说起遇到的失意人,又说起两人谈话,顾射一言不发。
  到了茶棚附近,陶墨却发现茶棚不见了。
  “啊?明明刚刚还在的。”他指着茶棚原先所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顾射负手往上走。
  陶墨追上去,“真的,我之前真的是在这里遇到……”
  “我知道。”顾射道。
  陶墨想起来时,茶棚就在路旁,顾射理当看到,心里舒了口气,道:“那人气度不凡,不愧是在京城做官的。”
  顾射道:“你喜欢他?”
  陶墨吓了一跳,差点跌倒,“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若我在他这年纪有他一半的气度,也不枉此生了。”
  顾射淡淡道:“你是你,他是他。”
  陶墨瞄了眼顾射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悦,才笑道:“也是。”
  时近正午,两人从山上下来。
  郝果子与顾小甲在路口张望,看到他们立刻迎了上去。
  顾小甲将顾射拉到一边,小声道:“我刚刚看到……”
  “嗯。”顾射截断他。
  顾小甲道:“公子遇到了?那公子有没有想过……回心转意?”
  顾射道:“既非同道中人,何苦牵累彼此。”
  “可是……”
  顾射道:“他很好,我也很好,如此便好了。”说罢,他转身上马车。
  郝果子见顾小甲还傻乎乎地留在原地,不由撞了撞他的胳膊道:“想什么呢?”
  顾小甲惋叹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郝果子吓了一跳道:“顾公子与我家少爷要分开?”
  顾小甲没好气道:“不是!公子与夫人新婚燕尔,怎么会分开?”
  郝果子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念诗不行吗?”顾小甲瞪他一眼,转身上车辕。
  郝果子皱眉道:“明明是词。”
  四人早起至今还不曾进食,正是饥饿难耐。幸好客栈离此不远,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
  郝果子去停车,顾小甲蹦跳着想进客栈,却被守在客栈门口的两名劲装客拦下了。
  顾小甲怒道:“你们是何人?”
  劲装客看着紧随其后的顾射和陶墨道:“你们谁是顾弦之顾公子?”
  顾小甲警戒地挡在顾射身前,“你又是何人?”
  顾射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大内侍卫?”
  
  




117、安居乐业(九) ...
 
 
  “你是顾公子?”劲装客语气稍缓。
  细碎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出来一个面色净白的中年人,他的腰好像天生伛偻,看人的时候喜欢由下往上打量,“顾公子,我家主人正在客栈等候。”
  两个劲装客立刻让开路。
  顾射对陶墨道:“你在外头等我。”
  陶墨担忧地看着他。
  中年人道:“外面日头晒,主人请陶公子一道入内。”
  顾射见他喊出陶墨的姓,知道对方必然有备而来,只好与陶墨一同入内。
  顾小甲从“大内侍卫”四个字就知道中年人口中的主人非富即贵,而且他看那中年人的行止极似宫中太监,因而不敢放肆,默默跟进客栈,呆在顾射身后。
  客栈被重新收拾了一遍。老旧的桌椅统统被搬到一边,只剩下中间两张桌子,一张铺着明黄色的桌布,一张铺着暗红色的桌布,泾渭分明。
  明黄色桌布后面坐着一个美须中年,双眼如钩,直盯盯地打量着顾射与陶墨。
  陶墨心头怦怦跳起来,只觉在他眼中,自己无所遁形。
  “草民顾射偕同陶墨叩见皇上。”顾射施施然下跪。
  陶墨怔了怔,下意识地一同跪下。
  皇帝微笑道:“弦之请起。”
  顾射未动。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很快又笑道:“你身后这个应当就是谈阳县的县令吧?”
  “是。”顾射沉声道。
  皇帝道:“一道起来让我瞧瞧。”
  顾射这才站起身。
  陶墨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九五至尊,腿不禁有些发软,起了两次才站起来。
  皇帝看着陶墨,笑了笑道:“倒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陶墨看顾射回头,心底突然有了底气,抱拳道:“愿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龙颜大悦,“朕听说你目不识丁,如今看来,传言有误。”
  陶墨道:“草民,哦,不,下官,哦不,臣,微臣虽然目不识丁,但忠君爱国四个字一直铭记于心。”
  皇帝点头道:“这便能做个好官了。你们从外面回来,想必还未用膳,不如坐下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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