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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汝不识丁(42)

作者:酥油饼 时间:2017-11-02 08:42 标签:正剧  官场  

  陶墨沉思。
  “何况,崔典史告状并非为国为民,而是为了一己私欲。他若真是正直无私,当初根本就不会贿赂东家。他先行贿赂,后又翻脸告状,实在是小人行径。”
  陶墨绕着书房踱了一圈,走回金师爷面前,“可是他并无大错。”
  “大错只是还未铸成,不过依他的性子也是迟早。所谓未雨绸缪,正是要防患于未然。”金师爷使出浑身解数,怂恿道,“崔炯与东家已是貌合神离,即使勉强共事也是阳奉阴违。对谈阳县来说,也是有弊无利啊。”
  陶墨问道:“那依金师爷之见?”
  金师爷成竹在胸,“典史大小也是朝廷任命的吏,若要动,还要经过知府。”
  陶墨皱眉道:“这等麻烦?”
  “不麻烦。”金师爷双眼笑眯成线,“从知府走是最方便的。”如今覃城知府只恨不能效犬马之劳,区区小事不在话下。
  陶墨道:“可是他走了,典史之位岂非空缺?”
  金师爷道:“知府自然会另外调派人手,东家不必忧心。说不定这次会连县丞、主簿一道送过来。”以往谈阳县是难啃的硬骨头,大多数有门道的人都不愿意上这里来。而没门道没本事的人又呆不住,这才空缺了位置。知府这次想要讨好顾射,只怕会亲自挑几个像样的送过来。
  陶墨见金师爷嘴角越扬越高,疑惑道:“师爷何以如此高兴?”
  金师爷敛容道:“我只是想到谈阳县将来在大人的带领下繁荣安定,心中欢喜。”
  陶墨羞涩道:“师爷过奖了。我,我其实还是什么都不懂的。”
  金师爷道:“不懂可以学到懂,怕只怕,不愿懂。”
  陶墨忙道:“我自然是愿意学,愿意懂的。我和弦之约定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
  金师爷道:“顾弦之乃是天下第一的大才子,东家能够拜他为师,是大大的福分。”
  “天下第一的大才子?”陶墨愣了愣。
  金师爷察言观色,谨慎地问道:“东家不会不知道顾射就是顾弦之,就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吧?”
  陶墨道:“我知道顾射是顾弦之,但是天下闻名的才子确实不知。”
  金师爷又问道:“那东家知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顾环坤顾相爷呢?”
  陶墨完完全全地怔住了,“顾相爷?你是指皇上身边的……”
  “皇上身边最得力的亲信,百官之首。”金师爷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
  陶墨脸色由茫然渐渐转苍白,半晌才道:“那是几品?”
  金师爷比了个一。
  陶墨嘴唇抖了抖,笑得极不自然,“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
  “……”他倒觉得像得很。那样的气度,那样的讲究,还有那样的高傲。金师爷没有点破,轻声道:“我离家这么久,也该回去一趟,明早再过来,东家若没什么事,还是早点歇息吧。”
  “嗯。”陶墨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呆呆地走回书桌后坐下。
  日头渐渐西落,光渐渐黯淡,渐渐从屋里退了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郝果子打着灯来找人。
  “少爷?”他推开门,用灯笼随意照了照,正要走,突然又回转身,小心翼翼地将灯笼往书桌的方向凑了凑,低声道:“少爷?”
  “嗯。”
  “……”郝果子拍着胸脯,“少爷,你明明在,为何不出声。吓了我一跳!”
  陶墨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少爷,该用晚膳了。”郝果子将灯笼拿到他面前。
  陶墨道:“你知道顾弦之是谁吗?”
  郝果子道:“不是顾射吗?不过说起来,真是没想到他竟然是顾弦之。堂堂相府公子,天下第一才子!我当初还……咳,幸好他不计较。”
  “你也知道他是相爷的儿子。”陶墨失落。
  “也?难道少爷不知道?”郝果子的庆幸立刻转为怒火,“难不成顾射一直蒙骗少爷,不曾坦白?”
  陶墨忙道:“不是。不是的。他告诉我他是顾弦之,但是我不知道顾弦之原来是这么了不起。”
  郝果子想起陶墨不喜读书,想必对天下闻名的才子毫无所知,便叹了口气道:“少爷。其实,顾射也好,顾弦之也好,都是同一个人。我看他虽然出身名门,但挺平易近人的,也没有仗势欺人的意思。这次不是还为了少爷挨了知府的板子吗?他若真是看重相府公子的身份,也不会来这小小的谈阳县,更不会与少爷结交了。”
  陶墨双手捧着脸,忧愁道:“我总觉得自己连累了他。他这样……这样好,与我结交好似委屈了。”
  “有什么委屈的?少爷心地善良,待人真诚。有少爷这样的朋友是他三生有幸!”郝果子拳拳护主之心,“再说,不过是交个朋友,哪里有什么高什么低的。又不是讨媳妇儿,还求个门当户对。”最后一句话是他脱口而出,说完发现陶墨的脸竟然一阵红一阵白。
  “少爷。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是不是病了?”他伸出手摸陶墨的额头。
  陶墨避开去,“没事。我,我是……饿了!”
  郝果子看他一下子蹦起来,往门口跑,连忙道:“少爷走慢些!小心摔着。”
  他话音刚落,就听“啊!”得一声,陶墨被门槛绊了一下,扑倒在地。
  “少爷。”郝果子急忙冲过去,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老陶扶起陶墨,冲郝果子挥挥手道:“站在这里做什么?尽添乱。”
  郝果子委屈道:“我是担心少爷。”
  老陶道:“去厨房里端点菜到书房来,我陪少爷在这里吃。”
  郝果子答应着去了。
  老陶扶着陶墨在椅子上坐下,柔声道:“哪里碰痛了?”
  陶墨揉着膝盖,摇摇头道:“不痛。”
  老陶拇指朝膝盖按下去,陶墨倒吸一口气。
  “还说不痛。”老陶起身点灯,然后从怀里掏出伤药,见他的裤腿卷起,膝盖处果然发红。
  陶墨看他为自己忙忙碌碌,情绪低落。
  “还在想顾射?”老陶边帮他伤药边状若不经意地问。
  陶墨原先否认,却又觉得否认不过去,低低地应了一声。
  老陶随口道:“你还喜欢他?”
  陶墨身体僵住了。
  老陶一手抬起他僵硬的腿,一手抹了药在掌心,帮他轻轻推拿。
  陶墨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其实,也不是……”老陶想到要说的话,有些不甘心,但又不忍心看着陶墨被情所困,纠结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87、后发先至(六) ...
 
 
  陶墨大腿一颤,老陶的手打滑落空。
  “抱歉。”陶墨低声道。
  老陶若无其事地继续推拿,“少爷凡事以平常心相待便是了,不必妄自菲薄。”
  陶墨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小心翼翼道:“老陶,你不怪我?”
  老陶道:“我若怪你,少爷能改吗?”
  陶墨张了张嘴,低头道:“我会尽量忍耐的。”父亲死后,他视老陶与郝果子为亲人。
  老陶唇角微扬,“男子汉大丈夫,焉能事事忍耐?”
  陶墨一怔。
  老陶松开手,拍了拍被按得发红的膝盖,帮他将裤腿放下,收拾好药,站起身道:“罢了。人生在世,难得清醒,也难得糊涂。”
  陶墨茫然,“难得清醒,也难得糊涂?”
  老陶道:“清醒于情感,糊涂于世俗,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陶墨将这句话细细品了三遍,才恍然道:“你,你是不反对了?”
  “顾射,顾弦之,”老陶轻轻一叹,笑道,“这样的人,本就该让天下男女都趋之若鹜吧。”
  陶墨先是傻笑,随即黯然道:“是了。他本该是天下的。”
  老陶道:“当今天下除了皇上是天下的,本该为天下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之外,谁都不该是天下的。”
  陶墨吃了一惊。他还是头一次听老陶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老陶道:“难道不是?皇上坐拥天下,又何尝不是承载天下?”
  陶墨摇头道:“我不懂。”
  “不懂便不懂吧。”老陶道,“你只消记得这世上很多不可能的事并非它本身难以实现,而是在它实现之前已经被人否决。”
  陶墨眨巴着眼睛。他虽然一时三刻未能领悟他言下真意,却已经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老陶听见脚步声,拍拍肚皮道:“说着说着,肚子饿了。”
  郝果子笑眯眯地端着托盘往里走,“今天有糖醋……啊!”
  老陶看着砸在地上的饭菜和五体投地的郝果子,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伤药,安抚他道:“没关系,还没用完。”
  
  回谈阳县第一日,陶墨很忙,忙着处理衙门公务,足不出户。
  第二日,陶墨依旧很忙,足不出户。
  第三日,不出户。
  第四日,不出。
  第五日,不。
  ……
  至第八日,金师爷闲着没事将一部分的文案拿到院子里晒。
  陶墨坐在石凳上,望着天空发呆。
  “东家不出门?”他随口问道。
  陶墨下意识回答道:“我很忙。”
  “忙什么?”金师爷十分愧疚。没想到东家很忙的时候,他闲得想打瞌睡。
  “忙着处理衙门公务。”
  金师爷温柔地问道,“什么公务?”他非常想知道除了他处理的那些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公务是轮到陶墨处理的!
  “囤积的……”陶墨猛然回神,看是金师爷,脸上刷得红起来,“没,没什么公务。”
  金师爷在他对面坐下,“东家有心事?”
  陶墨干笑着摇摇头。
  “东家若是想去看顾公子,只管去就是了。”金师爷道,“不必瞻前顾后。”顾射的身份背景是他说穿的,看到陶墨这般苦恼,他多少也有些内疚。
  “你怎么知道……”陶墨红着脸看他。难不成他的心事竟是整个衙门都知道了?
  金师爷道:“顾公子虽然是顾相之子,但他无功名在身,只是一介布衣。何况顾相位高权重,与谈阳县有万里之遥,东家不必担心有什么风言风语。”
  陶墨这才知道他相岔了,垂头道:“我并非担心这个。”
  金师爷挑眉道:“那东家是担心自己会连累顾公子?这更不必担忧。知府衙门杖刑之事可一不可再,想那知府吃了雄心豹子胆也绝不再动顾公子一根汗毛。不止如此,只怕别人若是想动顾公子,他也不会依。”顾相的儿子若是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他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陶墨道:“也不是这个。”
  饶是金师爷自诩智计过人,也猜不透他的想法。“那东家是担忧什么呢?”若是换做常人有这样一个与顾弦之结交的机会放在眼前,只怕笑着扑过去了,哪里还会左右为难,裹足不前?
  陶墨叹气道:“我只是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
  越是靠近顾射,他便越受他吸引。正如老陶所说,天下间的男女都会对他趋之若鹜,而自己不过是这茫茫人海中的沧海一粟罢了。无才无貌,还是个男子。光是想想,便觉天昏地暗,毫无希望可言。
  以前不知顾射是顾弦之,他还能自欺欺人,浑浑噩噩。如今知了,这千山万水的阻隔便实实在在横亘在两人之间。纵然老陶说并非全然没有希望,不必妄自菲薄,但在他看来,这希望与沧海寻一粟何异?
  ……
  既是如此,他不如早早断了这份妄想,也好过日后断肝肠。
  “东家?!”金师爷震惊地看着两行清泪自陶墨眼中落下。
  “你做什么?”郝果子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脸戒备地瞪着金师爷。
  金师爷无辜地摊手道:“我什么也没做。”
  陶墨抹了抹眼泪,“不干师爷的事。”
  郝果子道:“那少爷哭什么?”
  陶墨捂着脸,半晌才闷闷道:“我只是想明白了一点事。”原来他以为此刻断了,只是断妄想,试过才知,已是断肝肠。
  
  派人去衙门打探了几日都说陶墨忙着处理公务,无暇他顾,听得顾小甲冷笑连连。所以他看着陶墨提着东西上门时,原本想嘲讽两句,但走近发现他的两只眼睛竟然又红又肿,吃了一惊道:“衙门当真有这么多事?”
  陶墨怔了怔,支支吾吾道:“也不是。”终究按捺不住心中渴望,明知越陷越深,也忍不住看着自己陷落下去。
  他这个样子,倒把顾小甲满腹牢骚给挡了回去。顾小甲伸手接过礼物,看也不看地交给门房,转身往里走道:“你在衙门能挣多少俸禄?买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反正我们府邸什么东西都有的是。”
  陶墨知他嘴硬心软,默不吭声地跟在他身后也不回嘴。
  知道顾射门前,顾小甲放缓脚步,轻轻地叩了两下门,见没动静,才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过了会儿才对陶墨招手。
  陶墨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顾小甲压低声音道:“公子在午睡,你在外间候着。我去给公子煎药。”伺候顾射的事他向来亲力亲为。
  陶墨点点头。
  顾小甲轻轻出去,将门掩上。
  陶墨在外间站了会儿,终究忍不住心中思念,悄悄地走进内室。
  床帏落下,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轮廓。
  陶墨找了对着床的位置坐下,趴在桌上,嗅着淡淡的兰香,嘴角弯起满足的弧度。
  如若一生尽如当下,与顾射在同一间屋檐下,闻同一份香,即使隔幔纱,瞧不见对方,他也会无限欢喜。
  “水。”
  轻轻一个字,将他的神智从遥远的未来唤了回来。
  陶墨一惊站起,慌手慌脚地倒水,然后走到床前,掀起床幔。
  顾射依旧是趴着睡。大约房间闷热,他的额头和脸上起了一层薄汗,发丝贴在脸边,别样的慵懒。
  “小心。”陶墨将杯子放低。
  听到他的声音,顾射睁开眼睛。
  “喝水。”陶墨将杯子凑近了一点。
  顾射双手撑着床,缓缓跪坐起,将茶杯从他手中接过,浅啜了两口,才道:“多谢。”
  陶墨愣了愣,接过杯子,讷讷道:“不用客气。”
  顾射侧身躺下。
  陶墨主动帮他掖被子。
  顾射由着他忙碌,“衙门有棘手的案子?”
  “没有。”陶墨柔声道:“你安心休养。”
  顾射似笑非笑道:“我并非衙门众人,衙门是否有棘手的案子与我是否安心休养有何关系?”
  陶墨被问得一窒,沉默半晌,才低声道:“这几日我被一件事困惑住了。”
  “说来听听。”顾射对困惑有着别样的热情。
  陶墨结巴道:“心事。”
  顾射挑眉。
  陶墨不敢看他,生怕秘密会从自己脸上泄露出去。
  顾射道:“练字了么?”
  陶墨头垂得更低,少顷,轻轻摇了摇头。
  “去书房拿笔墨纸砚来,这里练吧。”顾射道。
  “好。”陶墨飞似的逃出门,站在走廊里大大地舒了口气。自从正视自己心里头那点见不得人的心事之后,他在顾射面前便越发觉得抬不起头来。
  顾射这样帮他,他却对他存着这样的心思。万一顾射得知,定然十分恼怒吧?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接受另一个男人的。他想起旖雨,纵然在群香楼挂牌多年,他心里头依然有个角落放着一个娶妻生子的愿望。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书房,抱着笔墨纸砚又慢吞吞地蹭回顾射的房间。
  顾射脸上的汗已经被擦干了,正靠着靠垫看书,见他进来,便道:“还记得当日所教的字吗?”
  “记得。”陶墨放好纸,磨好墨,提笔就落。
  桌子比床铺高。顾射只能斜视。
  陶墨写得很慢,悬空的手微微抖动着,抖了老半天才停下来。
  “继续。”顾射看着书,头也不抬道。
  “是。”陶墨看着扭摆的字,也觉惨不忍睹,醮了点墨继续。
  顾射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专注,再无适才彷徨迷茫之色,才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的书上。
  大约过了一炷香。
  顾小甲捧着药碗进门,见顾射醒了,忙将药碗放下,道:“公子,我伺候你洗漱。”
  陶墨这才醒悟自己光顾着练字,竟忘了一旁的顾射,急忙道:“我来。”
  顾小甲诡异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我家公子,陶大人积极什么?”
  陶墨语塞。
  顾小甲伺候顾射洗漱完毕,将药碗递了过去,“公子请用。”
  顾射眉头皱起来。
  陶墨道:“我今天带来的东西里有蜜饯。”
  顾小甲头也不回道:“公子不爱吃蜜饯。”
  不料顾射道:“去取来。”
  “啊?哦。”顾小甲跑出去取。
  陶墨怕顾射端着碗辛苦,主动将碗接了过来。
  “其实不吃也无妨。”顾射道。
  陶墨道:“我爹以前常说,良药苦口,喝了才会好。”
  顾射道:“是药三分毒,并不是所有苦药都是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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