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汝不识丁(19)
陶墨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有种不真切的感觉。难道真要搬入顾府?想到顾射,他心头就一冷一热得来回变换。
“少爷?挠痒棒带不带?”郝果子将挠痒棒纵放横放,却总是露出一头来。
“我想,”陶墨慢吞吞道,“还是不去了吧?”
郝果子眼睛一亮,“少爷可想好了?”
陶墨道:“去了也是添麻烦。”
“少爷哪里麻烦?少爷当了县令之后不一直替他们解决麻烦吗?”郝果子见他犹豫不定,知他心中十分想亲近顾射,终于有些不忍,松口道:“其实只是借住几日,也没什么打紧。照木师爷说的,那个顾射在谈阳县也算有点人脉,若是能与他结交,对少爷今后在谈阳县扎根也有好处。”
陶墨道:“其实我与顾射并没有什么交情。”即使百般想要亲近,但越是靠近越觉自己矮小。顾射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可仰望,可钦慕,却始终难以接近巅峰。
郝果子嘴唇动了动,低声道:“我看那个顾射对少爷还是不一样的。”
陶墨眼睛微亮,随即沮丧道:“他是好人。”
……
郝果子实在无法将那个一脸冷漠之人与好人联系起来,但看陶墨一副泥足深陷的模样,也不忍泼冷水,只好道:“少爷若是再不想去,不如住我房里,我随便找个地方挤一挤就是。”
正巧木春从门外进来,看到包裹眼睛一亮,“已经收拾好了?”
郝果子道:“少爷不想去了。”
“不想去?”木春笑容和蔼,“为何?”
陶墨道:“我与顾射非亲非故……”
“县令是父母官,顾射是本县百姓,怎能说非亲非故?”木春道。
陶墨道:“可是我与顾射的交情不深。”
木春笑道:“我看的出顾公子与东家是交浅言深。”
陶墨纳闷道:“可他也不曾说过什么?”
“真的不曾?”木春老神在在道,“顾公子虽然惜字如金,却绝对字字珠玑。”如顾射这样的人绝不会说废话。既然不是废话,当然字字珠玑。
陶墨想了想,果然觉得顾射对自己说的话虽然不多,但细想起来,又的确大有深意。
木春道:“男儿立于世,一诺值千金。你既与顾公子在顾府有约在先,便该守诺。出尔反尔非大丈夫所为。”
陶墨被说得满心愧疚。
郝果子狐疑地看着木春道:“木师爷为何一心将少爷往顾射身上推?”
木春面不改色道:“东家既然聘我为师爷,我少不得要为东家出谋划策。谈阳县讼师云集,一锤先生与林正庸的两只手几可这天。他们二人虽然私底下水火不容,但他们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绝不会给东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若东家想要左右逢源,说不定还会被他们联手驱逐。”他这番话倒不是危言耸听,之前的确有县令是因此而被贬被迁。“所以,与其游走二人之间如履薄冰,倒不如先借其中一方之手站稳脚跟。”
郝果子听得有理,连连点头。
陶墨皱眉道:“我不想利用顾射。”
“顾射其人精明聪慧恐怕不下于一锤先生,东家想要利用他怕是……”木春收口不语,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郝果子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你刚刚不还说要借其中一方之手站稳脚跟吗?”
木春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却是知易行难。想要做到除非东家比顾射更加精于算计。”
郝果子不说话了。这次倒不是他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有自知之明。论算计,他家少爷在这谈阳县怕是排一百名都未必排得上号。
“或者,”木春慢悠悠接下去道,“以诚相待。”
陶墨忙道:“我对顾射绝无半分玩弄之心。”
“……”
郝果子抬头看天。
天很高很蓝很清澈。
木春干咳一声道:“我相信东家。”
陶墨自知用词失当,尴尬道:“我是说,我并无利用之心。”
“君子坦荡荡。东家既无利用之心,又何必怕去顾府小住呢?”木春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将话题绕了回来。
陶墨欲言又止。他虽无利用之心,却未必无图谋之意啊。
郝果子见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脱倒像难以在谈阳立足了,也反过来劝道:“只是住几日而已。少爷只需晚上去那里睡,半天回县衙办公便是。”
木春挑挑眉。
陶墨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许久才点头道:“那便如此吧。”
不过为显借住的诚意,他与郝果子一同上街亲自置办了份薄礼,这才提着包袱上门。
顾小甲似是知道他们几时会来,一早便在门口候着,看到他们大包小包拎着,一根挠痒棒还露出了半个头,不由一撇嘴角道:“你们该不会是将所有家当都拿来准备常住了吧?”
郝果子正想回呛,就被陶墨拉住袖子。
陶墨托着礼物上前一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送礼的顾小甲见多了,但这么寒碜的却着实不多。但他知道自家公子对他另眼相看,不敢留难,朝站在一旁的门房点点头。
门房立刻接了过去。
陶墨这才松了口气。
“随我来,我领你去客房。”顾小甲转身朝里走。
陶墨和郝果子急忙跟上。
顾府宅院众多,顾小甲特地挑了一栋离顾射所在的清音居最远的留仙居安顿他们。
郝果子被他左拐右拐地拐得头疼,忍不住道:“为何住得这么远?”
顾小甲道:“没办法,府邸就是这么大,随便一走就半个时辰,我已经挑了栋很近的了。你若是记不住,我就画一张地图与你。”
陶墨微笑道:“多谢。不过我记住了。”
顾小甲微微吃惊。他刚刚故意来回绕了很多路,让他自己重新走一遍都未必记得住,他居然全记住了?“你确定?”他将信将疑。
陶墨颔首。
郝果子得意地朝顾小甲投去一眼。
顾小甲道:“既然你记得了,那黄昏时分我便不来接你用膳了,你自己顺着刚才的路找到正堂就是了。”
陶墨连声道谢。
等顾小甲走后,郝果子抱怨道:“明明是个下人,偏偏骄傲得好像自己皇子皇孙似的。”
“不许胡说!”陶墨轻斥道。
郝果子道:“少爷真的把那些路都记得了?我怎么觉得有的路好像还走了两遍?”
陶墨道:“那个花园,还有那两条桥的确都走了两遍。”
郝果子恨声道:“我就知道那个顾小甲不安好心!”
陶墨道:“我们是寄人篱下,莫要计较。”
郝果子看着他,心中满是欣慰。虽知自从老爷的事情之后少爷成熟了很多,但此刻这种感觉却分外强烈。“是。少爷。”
日头西落,华灯初上。
陶墨带着郝果子穿过重重拱门,终于来到顾小甲所说的正堂。
他们原以为堂上只有他们两人用膳,不想顾射竟也在座。
“请。”顾射淡淡道。
陶墨一扫寄人篱下的落寞,欢欢喜喜地落座。
郝果子见顾小甲站在一边伺候着,也站到陶墨的身后。
陶墨眼巴巴地看着顾射,等他问些诸如住得如何,可否习惯之类的客套话,但等了半天却只等到顾射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茄子放进嘴里。
“……”
顾射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也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
陶墨的脸噌得红起来。
顾射挑眉,“热?”
陶墨道:“还,还好。”他急急忙忙地拿起筷子,连塞了好几筷子的茄子到嘴里。
顾射不再言语。
闷声吃完晚膳,陶墨正想着找个话题,就听顾射道:“会下棋吗?”
陶墨连忙点头。
顾小甲识趣地摆棋盘。
陶墨看郝果子饿着肚子站在一旁,于心不忍道:“你先下去吧。”
他话音刚落,郝果子的肚子就咕噜噜一连串响。
顾小甲喷笑出来。
顾射道:“你带他下去用膳。”
“是。”顾小甲看着郝果子一脸羞愧的样子,心中大畅,欣然从命。
顾小甲与郝果子走后,正堂之中便只剩下顾射与陶墨二人。
陶墨看着顾射近在咫尺的俊容,不免心跳失常,落子也是乱下一通,不过片刻就被顾射杀得落花流水。
看着棋盘上惨不忍睹的局面,顾射不动声色地将棋子丢回棋盒。
像是看出他的不悦,陶墨亡羊补牢道:“可否再下一盘?”
顾射抬眸。
陶墨竖着食指,其状可怜。
啪啪啪啪啪。
顾射拿过陶墨的黑子,擅作主张地帮他下了五子。
陶墨一愣道:“你让我五子半?”
顾射道:“不够?”
“够了。”陶墨想了想,又补充道,“应该够了。”
其实他虽然目不识丁,但棋艺却着实不弱。两人下着下着,顾射落子便慢了下来。
这一局足足下了一个半时辰,顾小甲和郝果子在门口张望了好几回才结束。
顾射赢了,却只险胜一目。
陶墨羞愧道:“我棋艺不精。”
“明日再下。”
“啊?”陶墨面露喜色。
顾小甲和郝果子见顾射起身,忙进来收拾残局。
顾射突然问道:“你住在何处?”
顾小甲心头一紧。
“留仙居。”陶墨不识字,答得是郝果子。
顾射别有深意地看了顾小甲一眼。
顾小甲顿时觉得背脊一寒,厨房生涯似乎又在向他招手。
陶墨回房,脑海里还不断反复着与顾射下棋的点点滴滴,一时欢喜难抑,一时又懊恼自己学艺不精。如此辗转至半夜,才勉强入睡。
到了清早,不等郝果子叫门,他就自然醒来。想到自己如今身在顾府,不免有几分恍惚如梦之感。
等他推开门,郝果子也已经醒了,正端着水盆给他送热水洗漱。
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两人都有些拘谨,半晌无话。
东方渐白。
陶墨正准备出门去县衙,就看到顾府门房匆匆跑来道:“陶大人,有差役求见。”
他心头别得一跳,“快请进来。”
郝果子在旁嘟囔道:“该不会又有什么案子吧?这才年初,怎么就这么不安生?”
陶墨也是新官上任头一回,不知这样是否正常,只好沉默。
过了会儿,差役进门,说的却是私事。“木师爷说,陶大人的故人来访。”
“故人?”陶墨心头咯噔一声。
郝果子眉头立即皱起来。
在这方圆百里之内称得上故人的,怕只有那一位吧?
40、千丝万缕(四) ...
“他还真是阴魂不散!”郝果子嘀咕道。
陶墨道:“好。我这便回县衙。”
郝果子扯住他,“少爷真的要去见他?”
陶墨道:“还不知道是哪位故人。”
“这还需要猜?多半是他觉得上次害少爷害得不够,这次见少爷当上了县官,忍不住又想出什么花招来!”郝果子越想越气愤,若不是那人不在跟前,他指不定就一掌挥过去了。
陶墨幽幽叹了口气道:“那件事也不能全怪他。”
“不怪他怪谁?他摆明是受那……”郝果子见陶墨脸色猛然一白,立刻收口。
陶墨勉强缓了口气,方道:“我们先回县衙吧。”
“……是。”郝果子纵然心情不平,却也不敢再提什么,进屋替陶墨取了官袍,便与他一同前往县衙。
到了县衙门口,便看到不断有短工进进出出,问了才知是木春请来修屋顶的。
陶墨想起昨夜与顾射对弈,心中激荡,觉这屋檐其实也不必修得如此着急。但这个念头始终只在他脑海一晃。
进了县衙,郝果子一马当先,率先冲进厅堂。
在座的赫然是旖雨。他看到郝果子来势汹汹,先是一惊,随即陪笑道:“果子。”
“少亲热。我当不起。”郝果子冷哼一声。
陶墨随后进屋。
“陶少爷。”站在旖雨身后的蓬香向他行了一礼。
由于喜宴一见,他心中有了底,所以倒也未显惊讶,只是微笑道:“怎么有空来谈阳县?”
旖雨含笑道:“就是过来看看。”
蓬香道:“若是合适,公子想在谈阳县落户。”
“什么?”郝果子勃然变色。
陶墨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扯了他一下,“快奉茶。”
郝果子指着茶几上的茶,道:“不是有了。”
陶墨脸微红。
蓬香笑道:“你家大人还没有茶呢。”
郝果子瞪了他一眼,转身出门。
陶墨见他们都站着,忙道:“请坐。”
旖雨款款落座。纵然不似当年锦衣玉罗,花团锦簇,但举手投足间的风姿却不减反增。
陶墨心神恍惚,不由想起当年在群香楼,自己为他如痴如醉,一掷千金不过为求他一笑。原以为多年痴心终获回报,谁知只是镜花水月,春梦一场,不但如此,还连累……
旖雨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出声打断他的思绪道:“你在这里过得可好?”
陶墨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回神道:“托福。”
旖雨侧头,露出颈项美好的曲线,目光低垂,柔声道:“你几时变得如此见外。”
“东家。”木春慢悠悠地走进来。
旖雨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喜宴上看他抱起陶墨,便可知两人关系不凡,但凭他阅人无数,却看不透这个木春究竟是何来头。
说他是文人,也像文人。说他是名门之后,也像名门之后。说他来自江湖,也有几分江湖人的习气。
木春落落大方道:“这两位想必就是东家的故人。”
陶墨一一介绍。
木春道:“两位风尘仆仆赶来不易,不如就在这里小住几日吧。”
旖雨眼睛一亮,不等陶墨开口,便道:“只怕打扰。”
“不打扰。只要两位住得惯就好。”木春见陶墨开口欲言,用手肘轻轻一撞,顿时将他的话撞了回去,“对了。东家,刚才我看到金师爷正在找你,怕是有些文书要你过目。你去看看吧。”
陶墨也巴不得抽身,但又怕失礼于人前,犹豫地看向旖雨。
旖雨识趣道:“公务要紧。”
陶墨走后,木春道:“我带二位去客房。”
“有劳。”
旖雨没想到此行目的竟收到意料之外的效果,心中暗喜,连带看木春也比顺眼起来,一路不停搭话。
木春东一句西一句地回应着,直到客房。
旖雨见有人进进出出,不由一愣。
木春进屋道:“你们先去其他屋吧。”
那些人忙带着各种工具退出。
木春对呆若木鸡地看着屋顶上如三四人合抱大小的洞的旖雨和蓬香,道:“前几日遭劫,正在修补。不过这几日都不下雨,所以住人是绝对不成问题的。还请两位将就将就。”
蓬香皱眉抱怨道:“这如何将就?”屋顶上的大洞都到了床边。
旖雨道:“不知陶大人的屋子……”
“也是如此。”木春摇头叹息道,“那贼人什么也不取,偏偏取了遮头之瓦,实在让人费解。”
蓬香悄悄地向旖雨使眼色。
旖雨把心一横道:“客随主便,叨扰了。”
“不叨扰。”木春道,“两位既然满意,那我便不打扰了。两位自便。”
等他一走,蓬香就不满道:“那个什么师爷分明是故意的。”
旖雨道:“故意也好,无意也罢,总之我们是寄人篱下,有些事也不能过于计较了。”
蓬香道:“公子,你是否觉得陶少爷对你不像以前那样了?”
旖雨道:“任谁遭遇之前之事,都不可能全然不介怀。”
“那他还会帮我们么?”
“这个,怕是到时也由不得他了。”旖雨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陶墨处理了一日的公务。
金师爷也陪了他一日,连午膳都是在书房中用的。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陶墨原想去看看旖雨,算是尽地主之谊,奈何他前脚刚出书房,郝果子后脚赶来说备好了马车,准备即刻去顾府。
话说人比人,高一等。
郝果子看顾射原本是不大顺眼的,但是旖雨一出现,顾射何止高一等,简直立时拔高成了万仞山,让他毫不犹豫地靠了过去。
果然,陶墨一听去顾府,立时动摇了。
郝果子火上添油道:“顾公子不是还约了少爷下棋?去晚了不大好。反正旖雨……公子住在县衙,明日再来见也是一样的。不差这会儿工夫。”
陶墨被说得怦然心动,便转了方向与郝果子一同上了马车。
话说旖雨从进屋那刻起便在等陶墨上门。
陶墨为他神魂颠倒的这些年,他早将他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纵然与自己旧情不再,也定然会上门问候。
只是这份笃定在用过晚膳之后动摇起来。
他忍不住让蓬香出去打听。
蓬香很快回来,脸色却不大好看,“他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