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汝不识丁(34)
他在床上躺了几日,突然下床,便觉得一阵头重脚轻,两只脚像踩在云端里,半天使不上力气。好容易靠着床柱站稳了脚跟,就见郝果子又回来了。
“马车这么快准备好了?”陶墨一愣。
郝果子摇头道:“有人来拜访少爷。”
陶墨眼睛一亮,“顾射来了?”
“不是。”郝果子轻叹了口气道,“是旖雨公子。之前蓬香来过好几次,我都说少爷病着,把他打发走了,不想这次他竟然亲自过来了。”
“啊。”陶墨犹豫了下,摸索着回到床上,轻声道,“请他进来吧。”
“少爷不去顾府了?”逃过一劫又是一劫,郝果子说不出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陶墨道:“一会儿再去也是一样的。你先请旖雨进来吧。”
郝果子出去了。
陶墨在床上靠了会儿,眼皮有些发沉,便听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处慢慢地靠近。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一个身穿白锦里衣,套着青翠纱衣的身影迈步进来。
陶墨睁大眼睛。
旖雨发髻上的珍珠碧玉簪子一闪,熠熠生辉。他今日上了妆容,有些浓艳,却衬得他不俗的五官越发出众起来。“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蓬香站在他的身后,如以往那般,轻轻托着他的腰,扶着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抱歉,有失远迎。”陶墨努力往上坐了坐。
旖雨嘴角微微扬起,道:“你看,你我多么不幸,不是我躺在床上见你,就是你躺在床上见我。”
陶墨苦笑。
旖雨轻叹道:“可惜啊,我们始终没有机会躺在同一张床上。”
他说得这样赤|裸裸,表达得这样不留余地,让陶墨无处可藏,只能低头不语。
即便当年他迷恋旖雨入骨,他们的接触也仅止于举盏碰杯时那不经意的碰触。不是不知道旖雨早非清白之身,也不是不知道旖雨对他若即若离只是一种诱惑的手段,只是那时的他有心与他共度余生,因此不愿在烟花之地与有肌肤之亲,在他心中沦落成一名逢场作戏的欢客。
只是那时的他万万没想到,后来的情势会急转直下。
黄广德竟会突然因旖雨而向他发难,他父亲更为了救他而命丧知府衙门!
在痛极恨极之时,他也痛恨过旖雨。痛恨他冷眼旁观,痛恨他宁可言不由衷地委身黄广德,也不愿意与他一同破釜沉舟!但痛恨只是一时。待诸般情绪慢慢沉淀,他才恍然领悟,那些痛与恨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从头至尾,他真正痛恨的人是自己!
若非自己沉迷酒色,若非自己一事无成,若非自己无所事事……
他的父亲不会走得这样凄凉这样不甘这样遗憾!
“舞文。”旖雨轻唤。
陶墨抬头,才发现泪水不知何时糊了他的眼,只看得见一片扭曲的朦胧。
唇上一凉。
他一惊退后,手忙脚乱地擦拭着眼睛,正好看到旖雨缓缓退回去。
“你……”陶墨瞪大眼睛望着他。
旖雨转头对蓬香道:“把东西留下,你先出去。”
蓬香皱了皱眉,脸上隐有几分不甘,最终却还是将手中拎着的黄布包袱放到旖雨膝盖上,退出门去。
旖雨的手留恋般地摸着包袱,低声道:“你没猜错。当年黄广德要害你,我是知情的。”
陶墨心头一紧。
旖雨道:“不过他不是为了我,更不是为了你。他为的是你爹的米行。还记得那年饥荒,大多数米行纷纷抬价,唯独你爹一意孤行,不但不抬价,反而压价卖米吗?”
陶墨道:“记得。我还记得,黄广德当时还特地送了一块‘积善之商’的匾给我爹,大肆赞扬。”
“赞扬?嘿。”旖雨冷笑道,“他赞扬不过是因为你爹做了善事,得了民心,不得不为之。你可知道,那些抬价的米商之中,有不少是黄广德的人。”
陶墨震惊地看着他。
旖雨道:“从那之后,你爹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一直处心积虑想要打击你爹,你的事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陶墨心跳骤疾,半晌才问道:“你几时知道的?”
“一开始便知道了。”旖雨道,“他一直是我的常客。只是他是官,不能明目张胆地来,所以经常是到了半夜,偷偷差一个轿子来接我。那时候他还要名声,还想着升大官,所以处事极为谨慎。不过后来几年,不知怎的,他慢慢肆无忌惮起来了。”他顿了顿,看着被一连串事实打击得说不出话的陶墨,轻声道,“所以,你要怪我,要恨我,都是应该的。”
“不。我不怪你。”陶墨手掌按着被角,任由眼泪一颗颗地打在被面上,心房传来的揪痛让他说出来的话都带着颤音,“这一切都是我,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人。”纵然黄广德只是用他来打击他爹,但毕竟是他给了黄广德一个借口。不然,也许以父亲的谨慎未必会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一万次地悔恨当初他为何不自裁了事!若是如此,至少他父亲还能活下来……
活下来的本该是他父亲!
旖雨望着他,眼中无限悲悯,却不知对谁。
70、新仇旧恨(七) ...
“你想报仇吗?”他突然冒出一句。
报仇?
陶墨身体一震。
记忆仿佛回到父亲出事那一会儿,他满心满脑都是恨。从杀人放火,到赴京告御状。各种方法各种手段盘踞着他整个生活。似乎不想这些就活不下去。
若非老陶用一个巴掌扇醒了他,让他想起父亲临终的遗言与遗憾,也许他真的会付诸于行动。
报仇!
陶墨的手紧紧地攥着被面,手背青筋暴起。纵然不想承认,他心里依旧遗留着一块报仇雪恨的角落,那里有个陶墨正日日夜夜地啃噬着黄广德的血肉,日日夜夜盼望着将他挫骨扬灰。这是一个他至今不愿意去碰触,甚至连想一想的念头都不敢有的角落。
如今旖雨的问题重新将这个他埋藏得很深的角落翻了出来,让他自以为忘记的激愤与仇恨一起涌上了心头。
“我能帮你。”旖雨将膝盖上的包袱递到他面前。
陶墨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闪烁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阴冷之色。
旖雨道:“其实,我之所以从群香楼赎身,是为了逃难。晚风是为我而死。黄广德真正要杀的人,是我!”
陶墨气息一窒。
“在梁府遇到你是意外。”旖雨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声音低得仿佛是自言自语,“梁府的总管与我有些交情。我原本只打算喝一杯喜酒,然后找个偏远的地方住下,度此残生的。谁想,竟然遇到了你。”
他的背靠在椅子上,整个人看上去软趴趴的,完全没有当年旖雨公子在群香楼如亭亭青竹般优雅气度。但是在场的两个人都未发觉。
“当年我害得你那样惨,原本没什么面目见你的。但说来可笑,原来人被逼到了尽头,竟是不顾脸面的。”旖雨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我没想到黄广德竟然连晚风都不放过。不过这样也好,他越是疯狂,就说明这样东西越重要。”他抬起手腕,抖了抖,随即放下去,低声道,“你,咳,你打开它。”
陶墨头有些发晕,哆嗦着手将包袱解开,露出一只檀木匣子来。他见旖雨没有阻止,轻轻拨开匣子上的栓,将匣子盖翻开。
匣子里放着一块暗红的锦布,锦布中裹着一匹色泽红艳光滑的玉马。
“这是……”
“我在黄广德书房里拿到的。”旖雨稍稍抬了抬头。从陶墨的角度看,只能看到光洁的额头。“他喝多了,拿它出来炫耀。说是宫廷中也难得一见的宝物。后来他睡着,我扶他回房之际,鬼使神差地将它收进了怀里。等回过神来,东西已经被我带回了群香楼。”他说到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陶墨道:“你别说了,先歇歇吧。”
旖雨边咳边摆手,像是怕错过这次就没有机会再开口似的拼命往下说,“我看得出,咳,黄广德很在意这匹马,他绝对会、追究。果然,翌日傍晚,他就,他就旁敲侧击地提起这匹马。当时我心里又是慌张又是懊悔,哪里敢承认?只能一口咬定不曾碰过。他对我到底有些情分,咳,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没有迫我。后来,我,我有意无意地打听马的来历,才知道这种红玉只用来当贡品……我不知道黄广德是如何拿到的,咳咳,想来不是什么光彩手段。我越想越害怕,黄广德也越来越不耐烦,最后,我只好咳,偷偷买通姓章,给自己和蓬香赎身逃了出来。再后来……你知道了。”
他前后道来不过百字,陶墨却听得惊心动魄。
黄广德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想想他父亲和晚风的下场便可知道黄广德有多么心狠手辣。他居然在怀疑旖雨的情况下还放他一马,让他找到机会溜了出来,不知是黄广德真的动了真情还是旖雨的运气。
“这匹马……也许是扳倒黄广德的,最好,咳吗,最好机……咳咳咳……”旖雨猛烈咳嗽起来。
陶墨想朝外叫人,却被他猛地抓住手。“先将东西收起来!”
陶墨一惊,见他双瞳涣散,似乎全凭意志支撑,这才想起他刚才似乎一直低着头。
“收起来。”旖雨的五指一紧。
陶墨吃痛,一言不发地收起东西,“收起来了。”
旖雨点点头,“帮我叫,蓬香进来。”
陶墨大声叫蓬香的名字。
蓬香很快就走进来,显然一直守在门外。
不知是否是错觉。陶墨觉得蓬香看他的目光好像带着深深的敌意。
“扶我回去。”旖雨抬起手。
蓬香没有立即动,而是先朝陶墨床上张望了一圈。
“蓬香。”旖雨的气息很急。
蓬香一声不吭地扶着他站起来。
即使是浓妆也盖不住旖雨灰败的脸色,陶墨忍不住想掀被站起,却被旖雨制止道:“不用送我。你,你只要记得有空,来看看我就好了。”
“好。”看着他这样的脸色,陶墨再也说不出拒绝之词。他抬手轻轻地握了握旖雨的手,“等我病好了,就来看你。”
“嗯。”旖雨笑了笑,“我喜欢吃枣子。”
陶墨虽觉得这句话出现得有些怪异,却依然接下去道:“我下次去的时候给你带。”
“嗯。”
旖雨闭了闭眼睛,任由蓬香扶着手,一步步朝外走了去。
“旖雨!”陶墨脱口喊了一声。
旖雨止步,却没有回头。
陶墨也不知自己为何喊出他,只是看着这背影,突然很想将他留下来。“我,等我好了,我去看你。”
“好。”
似叹息,似承诺,都飘散在迎门而来的风中。
旖雨走后,陶墨心里头总有些不安,又说不出是什么。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倒清醒些了,他翻出那只木匣子,红玉马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睛。
若这真是宫廷之物,便说明黄广德与宫廷有所勾结?还是,这是皇上赏赐给他的?
陶墨抱着匣子,觉得手里心里都沉甸甸的。
清风送来冷意。
陶墨肩膀一颤,朝门看去,正好看到顾射关门的背影。
“顾……你来了?”
顾射默默走到床前,将手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
陶墨脸刷得一红,双手紧张地抓着匣子。
“多休养,病情才不会反复。”顾射松开手,转头看了眼床边的椅子,迟疑了下,改而在床沿坐下。
陶墨缩起脚,唯恐他坐的地方不够。“顾……”才说了一个字,他就看到顾射清冷的目光扫过来,“公子”两个字立刻咽了下去,半路转成了,“弦之。”
顾射赞许地掀起嘴角。
“你,要不要喝茶?”陶墨这才想起郝果子和老陶都不在,立刻准备从床上跳下来,却被顾射按住。
“你这里有好茶吗?”
陶墨尴尬地笑笑,“还是那一些。”
顾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匣子上。
陶墨犹豫了下,坦诚道:“这是旖雨给我的,他说是从黄广德书房里拿出来的。”
“偷?”顾射微微蹙眉。
陶墨这才觉得不妥,原本就紧张的情绪越发放不开,“他,他,只是一时手,手快……”
顾射没答,伸手将匣子中的马取了出来,“贡品。”
“旖雨也说是贡品。他还说能靠这个扳倒黄广德。”陶墨见顾射不语,以为旖雨异想天开,心中不禁掠过一阵失望,“兴许是皇帝赐给黄广德的。”
“痢……”
“啊?”
顾射淡淡道:“听闻皇帝少时曾得过瘌痢头。”
陶墨听得目瞪口呆,少顷才反应过来,“这果然是皇上御赐之物?”
“皇上的应该是瘌痢头的瘌,这是瘌痢头的痢。”顾射道,“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先皇赐予凌阳王的。”他嘴里说如果没猜错,但语气却十分笃定。
71、新仇旧恨(八) ...
凌阳王?
陶墨大吃一惊。
先皇与凌阳王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坊间传言凌阳王不服当今皇上即位,盘踞广西后一直暗中谋划北上,想取皇帝而代之。两人关系极为紧张。
近来亲广西派官员被频频革职,不少人暗中议论,这是皇帝南伐的先兆。不论如何,如今朝堂上下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皇帝与凌阳王之战不过早晚。若黄广德的这只玉马真的出自凌阳王,便不难解释他为何如此着急。
陶墨呆呆道:“黄广德是凌阳王之人?”在他当官之前,有一晚老陶曾经向他略提过朝中局势,其中广西凌阳王便在占据了半席话,他记忆犹新。
顾射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陶墨踌躇道:“那,我们是否应该将证据呈报朝廷?”
顾射道:“哪来的证据?”
陶墨举起匣子道:“这个。”
“你手中的匣子如何证明黄广德之罪?”顾射气定神闲地问道。
陶墨怔住,半晌,正要张口,又听顾射道:“旖雨如何证明自己的确是取之黄府?”
陶墨张开的嘴巴又默默闭上。
顾射突然伸手关上放玉马的匣子,重新用包袱包好,“思考不一定要坐着,睡着也可以想。”
陶墨乖乖地躺下。
顾射提起包袱便走。
“顾……弦之。”陶墨下意识地叫唤道。
顾射脚步一顿,回转过头,似笑非笑,“怕我卷马私逃?”
陶墨用手肘撑着自己的上半身,担忧道:“你小心。”知道了红马的意义,自然知道这东西在任何人手里都是烫手芋头。
顾射挑眉道:“你想黄广德死?”
陶墨一愣。若是来谈阳县衙之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但如今他当了官,审了案,识了法,知道依法处置犯法之人方是真正的替天行道。
“我想将他绳之以法。”
顾射走后,陶墨睡了一下午,至傍晚方醒。
郝果子坐在外间,看他醒来,忙端着托盘上前。
陶墨一看,竟是自己之前最喜爱的零嘴拼盘,不由愕然道:“你怎的买到的?”
郝果子道:“这有何难?谈阳县总共才多大,多跑几家自然能凑齐的。这盒子是我向茗翠居要的。他知道是县太爷要的,连盒子钱都不肯收。”
陶墨皱眉道:“这,这……”
“我就知道少爷不愿意,所以把钱放在柜台上,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不然我便让我家少爷把你关到牢里去!”
陶墨:“……”
郝果子洋洋得意道:“于是他就收了。”
陶墨捏起一块杏仁酥放进嘴里。
郝果子托着盘子,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问道:“今天旖雨和顾射来做什么?”
“咳。”陶墨被噎了下。
郝果子连忙放下托盘去倒水。
陶墨喝了一口水,才算缓过来,“你怎知他们来过?”
“门口衙役说的。”郝果子进驻县衙这么久,早得了老陶的吩咐,将该打点的都打点了。
陶墨慢慢地啜着水。他并不想隐瞒此事,但这事事关重大又说来话长。他道:“你去请老陶过来。”
郝果子见他一脸凝重,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去找老陶。
陶墨靠着床头,默默地理着这几日发生的事。
说实话,他心里对黄广德是又恨又怕。他当年只手遮天的窒息感至今仍然留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竟然又要遇到他。
不知道这次他和黄广德谁逃不过这一劫。
想起父亲临终前谆谆叮咛,让他当个好官,以待有朝一日,能进京面圣告御状。他知道,父亲提出这样苛刻的要求无非是不想让他白白送死。那时候想来,凭他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都扳不倒黄广德。
不过现在他已不是一个人了。
他身边有了顾射。
屋檐突然淅淅沥沥地挂起雨来。
老陶与郝果子的脚步声踩在雨声中,急匆匆地赶来。
“少爷。”老陶等郝果子进屋,谨慎地关上门,“我听下人说,旖雨送来了一个包袱?”
陶墨颔首道:“被顾射带走了。”
郝果子皱眉道:“旖雨拿来的东西为何被顾射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