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汝不识丁(21)
陶墨进屋,便感到一阵温暖的香气迎面扑来,让他心神一荡,再定睛一看,房中家什竟样样金镶玉裹,精雕细琢,一望便知价值不菲。他连忙退出来道:“我还是住回留仙居好了。”
郝果子偷偷朝里看了一眼,也吓了一跳。
顾小甲与他相处久了,也知道他并非心口不一之人,淡淡道:“既是公子吩咐,你们住下便是。反正这屋子原本也是用来招待公子朋友的。”
陶墨推辞不过,只好住下。
顾小甲在门口逗留了会儿,确认他们安顿好之后,便径自离开了。
他一走,郝果子立即关上门,咋舌道:“想不到顾射竟然这么有钱,难道当讼师真的能发横财?”
陶墨道:“顾公子不曾上过公堂。”
“他虽然不上公堂,但多的是讼师请他出谋划策的。那些人有求而来,想必不会吝啬囊中物。”郝果子摸着金子打造的脸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神情错综复杂,“顾公子不怕被偷么?”
陶墨道:“此屋他只用来招待朋友。既是他的朋友,又怎会偷窃?”
郝果子讪讪地缩回手,干笑道:“少爷说的是。”
陶墨手里还拿着那两包松子糖,叹气道:“我原本想请他尝一尝。”
郝果子解开其中一包,顺手拣起一颗丢进嘴里道:“一会儿用完晚膳,顺便给他便是。”
陶墨道:“只怕寒碜。”
“俗语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顾公子又不是嫌贫爱富之人。”自从遇到旖雨之后,郝果子对顾射的好感与日俱增。
陶墨想想,也觉得有理,顺手将糖包塞进衣襟里。
晚膳后,顾小甲照常奉茶。
陶墨掏出糖包,微微紧张地递到顾射面前打开,道:“我今日路过市集买的,稍尝了下,口感十分清甜。还请顾公子品尝。”
顾小甲看了一眼,撇嘴道:“不就是松子糖?”
陶墨脸噌得红起来。
顾射看了看纸包,顺手拿起一颗,不想这松子糖被陶墨揣在怀里,有些融化了,都黏在一起。他这一拿,竟连整包糖一同拿了起来。
顾小甲见陶墨羞得几乎想钻洞的表情,无奈地从顾射手中接过糖包道:“我去厨房切开,用小盘装上吧。”
陶墨看他的目光直如在看救命恩人,连声道谢。
郝果子也算机灵,忙道:“我给你当下手。”
陶墨目送两人离去,再回头,顾射已经摆好了棋局。他正要放子,就听顾射道:“我今日让你六子。”
陶墨一怔。
顾射道:“请。”
陶墨暗责自己棋艺不精,才令对方屡屡让步,于是下棋之时更是全神贯注,不敢稍有分神,连顾小甲与郝果子送切好的松子糖上来也未有所觉。
顾射亦然。
他让陶墨再让一子倒不是怪他棋艺不精,而是想给自己更大的挑战。要知这开局几子,子子定乾坤,他多让一子,等若多奉上一根定海神针与对方,不可不谓冒险。
两人手中棋子都落得极慢,一个时辰过去,竟才下了十几着棋。
顾小甲和郝果子都看得昏昏欲睡,正想各自回屋打个瞌睡,就听门房匆匆来报道:“外头有个自称旖雨的人来访,说是要见陶大人。”
陶墨还专注于棋局,不曾听闻,郝果子却噌得就站起来了。
顾小甲见他反应激烈,忙道:“是谁?”
郝果子朝陶墨努努嘴巴,正好对上顾射看过来的双眸,心中一惊,连忙别开眼。
顾射若有所思地看了陶墨一眼,却未发一言,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期盼。
郝果子暗暗松了口气,朝顾小甲比了个手势,蹑手蹑脚地向外走去。
等走出几十步,他才松了口气,对一同跟出来的门房道:“你告诉他,我家少爷歇下了,不见。”
顾小甲一把拦住转身要走的门房,道:“等等,这里是顾府,不是县衙。你不说清楚,休想指使我们的人。”
郝果子怕事情闹大让陶墨听到,便压低声音道:“那人是个好脸皮的泼皮无赖。”
顾小甲看向门房。
门房摇头道:“我看着不像,倒像是哪家出来的俊俏公子。”
郝果子啐了一口,道:“他当然俊俏,他就指着俊俏来卖弄风骚迷惑男人!”
顾小甲恍然道:“从小倌馆里出来的?”
门房愕然道:“不会吧?我看他体体面面的。”
“多少男人为他的体体面面奉上一座座的金山银山,要这样还不体面,他就该上吊了。”郝果子一想到他,嘴里就蹦不出好话。
顾小甲睨着他道:“他怎的与你家大人扯上干系了?”
郝果子皱眉道:“你怎么那么多事呢?”
“你不说清楚,我怎么好和你一起去打发他啊?”顾小甲抱胸。
“你要和我一同去打发他?”
“你若是据实相告的话,我考虑考虑。”
“呸。我自己去。”郝果子扭头就走。
顾小甲立刻跟了上去。这样看戏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且说旖雨在门口左等右等不见门房出来,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如今见郝果子与另一名素未蒙面的少年气势汹汹地出来,便知预感无误,当下收起楚楚之情,淡然地看着他们走近。
郝果子道:“我家少爷歇下了,你走吧。”
顾小甲故作惊讶道:“咦?歇下了?我刚才明明还看到他在与我家公子下棋啊?”
郝果子不怒反笑道:“你说得这么直白做什么?也不怕人伤心?”
顾小甲愣了愣,随即领悟过来,跳脚道:“你,你,你胡说什么?”
郝果子一把搂住他的颈项,笑眯眯道:“反正我们以后都是一家人,你还掩饰什么?”
“谁跟你是一家人?我家公子惊采绝艳,是天下无双的大才子……”
郝果子截口道:“所以我家公子才神魂颠倒,恨不得朝夕相伴,寸步不离啊!”
顾小甲被他的手臂勒得差点断了气,拼命用手肘撞郝果子的胸口。
旖雨面色不变道:“既然如此惊采绝艳的才子,应当不会拒客于门外吧?”
顾小甲猛然撞开郝果子,整了整领口,喘了口粗气道:“不拒,当然不拒!这边请!”
郝果子恨恨地瞪着他。
顾小甲回以白眼。
一路上,郝果子拼命给顾小甲作揖行礼,但顾小甲正在气头上,哪里理他,径自迈着大步向前冲。
旖雨默不吭声地观察着园中景物。他去过的大户人家不少,但庭院如此讲究得还是少数,看来这个顾射果然如传闻一般,深不可测。
近厅堂,便闻得一声清脆落子声,干脆利落。
顾小甲道:“这着是我家公子下的。”
郝果子气得直冒火,冷笑道:“你真长着一双千里狗眼!”
“也比你这逆风猪耳强。”顾小甲道,“我家公子下棋从来不拖泥带水,哪像你家少爷,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你……”
“公子,旖雨公子来了。”顾小甲突然朗声道。
陶墨一震,转头与顾射一同看过来。
44、千丝万缕(八) ...
顾射目光只是淡淡一扫,便移回棋盘。但旖雨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不适,仿佛对方只消一眼,便将自己从里到外看了个透彻。
郝果子抢在顾小甲开口之前道:“少爷,旖雨公子来看顾公子的,我们先回避吧?”
顾小甲眉头一皱,道:“我家公子又不认得他。”
“不认得他你将他带进来做什么?”郝果子冷笑。
顾小甲语窒。此事他的确办得不地道,旖雨找的是陶墨,本不该有他出头请进来的。但当时他被郝果子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激怒,只想将他脸上的得意狠狠撕下,倒不曾细想妥不妥当。如今看来,反倒酿成骑虎难下之势了。
他求助地看先顾射。
不想旖雨道:“我听舞文说顾府顾射顾公子惊采绝艳,天下无双,是难得一见的奇人,不由心生仰慕,所以才冒夜来访,还请顾公子见谅旖雨情难自禁,不请自来。”
郝果子佯装浑身一颤,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顾小甲此时也觉这个旖雨有些矫情,更是懊恼自己一时之鲁莽。
陶墨见顾射不语,忙道:“他的确是我旧日故友,此次迁至谈阳,还未寻到落脚之所,因此暂住在县衙。”
顾小甲皱眉道:“你们县衙的屋子不都不能住人了吗?”
蓬香道:“可不是不能住人,屋顶那么大一个洞,都能举头望明月了!”
郝果子噗得笑出声。
陶墨愣了愣,道:“木春不是说寻了一间好屋子?”
郝果子把声音含在嘴巴里,含含糊糊道:“我和少爷都搬出来了,县衙哪里还有好屋子?”
陶墨面色瞬间通红,连两耳都不例外。想到自己在顾府睡得爷爷香甜,而作为客人的旖雨却住在漏风漏雨的陋室之中,他就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里头去。
旖雨微笑道:“其实并没有蓬香说的那般严重。”
蓬香抱怨道:“还不严重啊?昨天下雨,屋子都湿了,连床都是潮的。”他自卖进群香楼就一直跟着旖雨,再也没吃过什么大苦头,那一夜的寒雨疏风让他几乎没合眼,与旖雨一起喝姜汤取暖到天亮。
陶墨忍不住站起身,满心满眼的愧疚,“我确实不知,这,不如我这便为你们找一间客栈?”
旖雨含笑道:“其实只破了一点儿,也可住人的。我与蓬香飘零在外,哪里还有那么多的讲究?能有一瓦遮头已是感激不尽。”
陶墨听他说得卑微,愧疚之感更是排山倒海而来。
啪。
顾射将手中棋子丢回棋罐。
陶墨这才想起自己还在下棋,忙道:“抱歉,我分神了。”
“既然有访客,此局便到此为止。”顾射道,“你先回去。”
陶墨怔住。
其余几人都怔住。
顾小甲自知闯祸,低声唤道:“公子。”
顾射淡淡道:“送陶大人回房。”
顾小甲默默瞪着陶墨,双脚一动不动。
“我……”陶墨看看顾射,又看看旖雨。
旖雨微微一笑,道:“我们改日再叙。”
郝果子心想:这里是顾府,顾射对上旖雨,纵然讨不到好处,也绝不会吃亏。有他出马,怎么也比少爷强。他心里如是想,右手立刻半推半拉地扯着陶墨出门。
顾射瞟了顾小甲一眼。
顾小甲低头看着脚尖,就是不挪动步子。
顾射转而对旖雨道:“从何处来?”
旖雨轻笑道:“县衙来。”
“为何来?”
“访友。”
顾射道:“谁是你的友?”
蓬香听得一头雾水。这些问题适才不已经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么?这个顾射怎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又从头问一遍?
旖雨不卑不亢道:“陶墨。”
顾射道:“这里不是陶府。”
旖雨道:“久仰顾公子盛名,想借机一睹风采。”
顾射垂眸,道:“来谈阳之前,所居何处?”
旖雨眸色微微一沉,须臾,从容道:“群香楼。”
顾小甲嘀咕道:“就是小倌馆。”
旖雨下巴微仰,定定地望着顾射道:“顾公子看不起出身寒微,身不由己沦落风尘之人?”
顾射道:“无妨。”
旖雨眸中隐隐有光亮闪烁。
顾射站起来,看也不看他地向外走去,“只是这里没有你要做的生意。”
雅意阁。
明月皓皓,独挂夜空。
陶墨不安地来回踱步,拖长的影子时不时在竹影下晃来晃去。
未几,郝果子匆匆忙忙的身影便从拱门处转了出来。
“如何?”陶墨急忙上前问道。
“回去了。”郝果子难掩喜色。
屋子陶墨一愣道:“这么快?”
郝果子暗道:旖雨离开得越快,就越说明顾射没给他好脸色,简直大快人心。但他嘴上却道:“或许顾公子累了吧?那旖雨与他非亲非故,也没什么好说的。”
陶墨叹气道:“都是我的不是。”
郝果子一时转不过脑筋,“这与公子何干?”
“若不是我,旖雨也不会来顾府。”
郝果子面露喜色道:“少爷终于知道这个旖雨有多么烦人了吧?”
陶墨心里也觉得旖雨今日来得过于莽撞,但想想他因自己而住在无瓦遮挡的屋子里,就感到一阵内疚。
郝果子:“不管如何,反正打发走就好了。”
陶墨道:“你明日去找木师爷,让他替旖雨寻个环境雅静的客栈。不,还是今晚就去。”
郝果子忙拦住他道:“今晚他回去一定都歇下了,搬来搬去反倒麻烦。”
“那明日?”
郝果子原想反驳,但转念一想,旖雨去了客栈,日后在衙门晃的时间自然就少了,碰到少爷的机会更少,算得上是破财消灾,便忙应道:“这是自然。县衙那破屋是决计不能再让他们住了。”
陶墨狐疑地看着他。
郝果子道:“我这次是真心的。”真心地想请那对主仆滚远点!
翌日。
陶墨醒来时觉得有些头痛。他昨夜睡得并不踏实,旖雨与顾射两人的身影不停在他脑海中浮浮沉沉。
一会儿想是否亏待了旖雨,未尽地主之谊,一会儿又想顾射是否知道旖雨的来历,不知会如何看待自己。这样辗转反侧,睡睡醒醒,醒醒想想,想想睡睡,一夜未得安生。
郝果子倒是睡得挺踏实,一想到今日可以将那对主仆从县衙里打发出去,他就觉得走路都虎虎生风。
陶墨出来时,双眼微肿,看上去倒像是哭过。
郝果子看得一怔,低声道:“少爷,你,你想老爷了?”
陶墨愣了愣,心中陡然生出愧疚。他这几日为旖雨辗转,为顾射无眠,却忘了慈父临终殷殷期盼乃是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而自己兜兜转转,竟又陷入儿女私情之中。“我们去县衙吧?”他站在竹林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想驱散心中郁结。
郝果子有些疑惑。怎的吸了口气之后,少爷的神情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正想着就看到顾小甲无精打采地走进来,“你们今日有没有空?”
郝果子虽知旖雨昨日走得极早,却不知为何走得如此早,看到顾小甲进来,顿时眼睛一亮,连带他的问题也老老实实回答道:“正要去衙门。”
“公子想请二位一同去踏青,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空?”顾小甲面无表情地问。昨晚睡了一夜的厨房之后,他痛定思痛,决定从此安安分分听公子吩咐做事,绝不自作主张,也不自作聪明。反正,他绝对不要再去厨房那地方又冷又硬又难闻的地方打地铺!这种地方睡过一次足以铭记终身!
陶墨心中一动,随即想起父亲的谆谆教诲,垂头敛容道:“我,我还是去县衙。”
郝果子吃惊地看着他。
顾小甲嘴角动了动,最终道:“哦,那我去回了公子。”
“等等。”郝果子猛然想起今日要将那个旖雨赶出县衙,若是陶墨在场,说不定又要被旖雨三言两语改变心意,倒不如让他跟着顾射去踏青,省去后顾之忧。“少爷,顾公子收容我们这么多天,又难得相邀,你若是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他说得义正词严。
陶墨微讶。
郝果子继续道:“县衙有金师爷和木师爷在,出不了岔子。万一有什么事,我快马加鞭来报就是。”
“但是……”陶墨犹豫。
顾小甲想顾射既然提出邀请,定然是希望他去的,便帮腔道:“也不远,一来一回误不了事的。”
陶墨拒绝之心原本就不坚定,哪里经得起他们二人的唆诱,只挣扎了一下,便应允了。
45、千丝万缕(九) ...
刚过完年,郊外旷野还罩着层寒气。
天有些阴沉,不是踏青的好时节。
陶墨掀起车帘看着外头草木不长的萧条景象,低声道:“我们去哪里?”
顾射一手拿黑子一手拿白子,自顾自地下棋,“山上。”
“什么山?”陶墨记得金师爷曾提过附近的山,“笼山、云林山、梨果山?”
顾射道:“有分别吗?”
陶墨想了想道:“三座山中,笼山最高,云雾缭绕,但是山坡险阻,道路难行。云林山倒是个好去处,但风水也好,所以谈阳县百姓的祖先坟头都在那儿,又被称为万鬼山。梨果山居说是一座秃山,没什么风景。”
顾射道:“那依你之见,该去哪座山?”
陶墨察言观色,看不出他是真心想问,还是随口一问,斟酌道:“其实都好。反正是踏青,哪座山都是一样的。”
“我们去云林山!”顾小甲突然在外头大喊了一句。
陶墨缩了缩肩膀。
顾射道:“怕鬼?”
陶墨老老实实道:“怕。”
“有亏心事?”
陶墨犹豫道:“有,也算有。”
顾小甲大声笑道:“哈哈哈哈……那你要小心,鬼最喜欢做了亏心事的人当替死鬼。”